过些日子老徐约她去家里玩,陈平心领神会一口答应。男人家在清远街一带,小区的名字听着挺好——梅园。一开始都会有梅花朵朵的错觉,等进入小区一看,上世纪九十年代旧结构的房子,小区里别说梅花,喇叭花也没有一朵。
这一天他们没有出去吃,老徐和陈平像一对夫妻悠闲地散着步,到附近的菜市场讨价还价地买菜。回来两个人又一起在厨房忙活,陈平剥葱剥蒜洗菜打下手,老徐掂着炒锅当大师傅。老徐很会做菜,打算做九层塔炒鸡蛋,回锅肉,凉拌莴笋丝三个菜。陈平还是第一次听说九层塔这么个怪名儿。老徐说,九层塔是一种香料,它有两个品种,一个绿骨白花,另一个是红骨紫花。他在自家的阳台种着几棵九层塔,做菜时摘几片叶子就行,很方便。
厨房里油烟翻滚,老徐让陈平到客厅看会儿电视,菜一会儿就好。陈平不想看电视,推开阳台的小门,果然地上摆着几只白色的泡沫箱子,箱子里面种着几样蔬菜。有一只箱子里长着几棵开着紫花的植物,这大概就是老徐说的紫色红骨九层塔了。九层塔有一尺多高,四方茎,紫色的花苞微微张开,似乎要张嘴说话。不知怎么陈平就想到了老徐以前的女人。陈平已经看过她的照片,不漂亮,两只眼睛心事重重地看着一个地方。生活里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又是因为什么离家出走的?九层塔叶子是卵形的,表面有一层绒毛。陈平摘了一片叶子,一股浓烈的八角香味直冲鼻子。
锅铲叮当响,不一会儿香气蹿了一屋子。饭菜摆上桌子,老徐先不动筷子,他拿出相机给每个菜都拍了几张照片,看到陈平瞪大的双眼,老徐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他在网上开了一个美食博客,每天都会把自己做菜的图片放到上面。
陈平也会上网,以前上网就是玩玩麻将打打扑克什么的。吃过饭老徐打开电脑教她玩QQ农场,还教她在网上聊天,建博客发微博。陈平在老徐的博客上看到他刚才做的那些菜,摆盘和围边都特别好看。金黄油亮的鸡蛋上,点缀着几片九层塔的小绿叶,回锅肉里的青蒜碧绿青翠火候掌握得刚刚好。青青莴笋丝配红红的辣椒丝盛在雪白的盘子里,更是养眼。
月朗星稀,夜里,陈平故意喝多了,留宿在男人的床上。两个人把男女在一起该做的事都做过。第二天老徐就把她简单的行李搬了过去。二婚,也不打算张罗着摆酒席请人,两个人在家里做几个菜喝一点酒庆贺一下,就办了人生大事。星期天,老徐带她回矿上认了亲,回来把一把家门钥匙交给她,这样就算把女主人正式迎进了家门。
第二个月,男人把工资卡交到她的手里,密码是老徐身份证的后六位。陈平能觉出来老徐喜欢她,想和自己长久地过下去。老左一开始说的条件陈平还记着,不交工资,每个月给对方一千。
陈平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动声色地把另一个女人留下的东西一点点地清除出老徐的视线。先是把卫生间女人用过的洗漱品从台子上撤下来,换上自己用的婷美系列。价钱不贵,味道也很清雅。然后再一点点把家里的小摆设换掉。最后家里窗帘床单被罩都换成陈平喜欢的颜色。对于陈平的小动作,老徐不反对,也不支持,不过家里那个女人留下来的味道越来越淡。陈平也越来越喜欢这个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新家。
陈平正式搬到老徐那儿后,茶座的工作也就丢了。不过她有空时会到茶座坐坐。陈平去了,就是客人身份,老左收起以前的嘴脸,恭恭敬敬地忙着倒茶,上果盘。姐妹都说陈平的运气好,四十多岁时嫁了一个这样好脾气好性格的男人。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一下子从小宫女升到正宫娘娘。
陈平来了兴致有时也上台友情客串一下,唱两段。老头们还送花给她,不同的是,抽头归她的戏搭子。老头们起哄架秧子,说老左生生把一个红牌姑娘,送到了黑豆地。
陈平和老头们一起喝着茶水,听着戏,心里倒是平静。她耳朵尖,能听出哪个演员哪一句词唱错了。
陈平正经找了份工作,在超市当理货员。一个月九百块钱,挣得不多,可是很开心。她以前老是害怕钱不够花,那会儿房租是她最大的一笔花销,在城里租一套房动不动就是七八百。
有一天陈平下班时路过儿童公园的花市,看有一个老人在卖九层塔的小苗,老人说,九层塔不仅是香料还是吉祥物,平时佩戴它的叶片可以避邪,可以保护身家安全。很多人都在买,还询问一些种花的常识。喜阴喜阳?喜湿喜干?陈平也买了几棵,回家种在一个大花盆里。老徐下班回来看到陈平种的九层塔,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里抽烟。
过了一会儿,老徐钻进厨房做了几样下酒小菜,拌黄瓜,怪味花生豆,自己泡的凤爪。陈平下楼买回一瓶红星二锅头,两个人你一杯我一盏地喝起来。
老徐说起他老婆吴小花来,那可是滔滔不绝。吴小花和老徐是自由恋爱,两个人交往过一段时间,老徐的母亲托媒人到吴家提亲。他们两个孩子没意见,主要是看吴家提什么结婚条件。没过两天,媒人传话来,彩礼五千。当时矿上娶媳妇的行情都是一千。五千块可以买一套房子一份长期工作。老徐听了那个天价的彩礼数,也打起退堂鼓。说实话吴小花除了有一份工作,家庭、容貌在同龄的女孩子中可以说是下等。有的人家根本不愿意攀这门亲。吴小花没有父亲,下边还有两个没有成家的弟弟,这两个弟弟以后娶媳妇买房都是拖累。老徐的母亲开明,她说,能花能挣,人家花得多挣得还多。一分价钱一分货,新媳妇进门自带饭票。事实证明老徐的母亲是正确的,老徐后来的生活果然比别的矿工好些,两个人双份工资,在矿上他们最早住进楼房,等到别的矿工能在矿上买起楼房,他们已经在城里买下房子。如果愿意手头的积蓄可以买一辆便宜点的私家车。小日子过得如此顺心如意,老徐从心里感谢老母亲当年的英明。
吴小花内向,性格不怎么开朗,爱钻牛角尖,不过两个人在一起也没有大矛盾,一般家里的小吵小闹当然不算。老徐是那种好性子的男人,心细如发,吴小花的衣服鞋子都是老徐帮她买好的。而且花色样式,都能合吴小花心意。吴小花挣钱不怎么花钱,家里的钱都是老徐一个人花出去的。花多花少吴小花从不过问。不像别的女人,管男人就像管犯人,一天三过堂、五审问。那样的男人表面看着乖,背地里小动作多了去了。
让老徐耿耿于怀的是,吴小花出走前,两个人没有发生任何矛盾,连句嘴都没拌。老徐前一天下班回家,看到女人在看电视。电视里在现场直播吴城的一个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井下还有四十多工人没有找到。电视台记者和连线现场的记者向观众介绍着现场的救援情况。吴小花一个人坐在电视前,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老徐扯了几张面巾纸给她,吴小花接过来,“呼哧呼哧”很大声地擤鼻涕。他又进卫生间拧了一块湿毛巾。吴小花的爸爸多年前就死在一场井下事故中。老徐不声不响陪着吴小花看了一会儿电视,什么也没说,说啥?电视上的场景对他来说太熟悉,他们每天就在那种环境里工作。
老徐进厨房发现女人一天都没有吃饭,便做了吴小花爱吃的坩埚土豆片,蒜泥茄子,拌了一个皮蛋豆腐。不过吴小花没有过来吃饭,她手里握着电视遥控,追着新闻台一个个地看。老徐第二天早上醒来,吴小花还在看电视,老徐瞄了一眼,好像是说有五个人顺利升井。老徐也松了一口气。电视画面上是几个刚被救出的矿工,穿着脏乎乎的工作服躺在担架上,手上脸上都是煤粉,眼睛上蒙着一块雪白的毛巾。老徐懂这个,眼睛长时间处在黑暗中,忽然见光有失明的危险。看到担架徐徐出来,周围的记者领导都大声地鼓掌。老徐心里觉得很别扭,欢迎什么呢?出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难道值得高兴祝贺?
老徐要出门时,吴小花穿着睡衣还坐在沙发上,他随口问吴小花怎么不去上班?吴小花的工作是那种上一天一夜休息三天的特殊工作。老徐不知道她今天是不是轮班。吴小花没有回答。老徐早已经习惯她的不声不响。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吴小花。
等老徐晚上回来,老婆已经不见了。老徐去吴小花娘家找过多次,娘家人也不知她的去向。这时吴小花的两个弟弟都已经娶了老婆,对于姐姐的失踪他们好像也不是特别着急。大概吴小花在他们心里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丈母娘正在帮自己的儿子带孙子,孙子牙牙学语,学着大人说话,也叫吴小花,吴小花。
老徐从吴家出来一路上难过得想哭,他想起吴小花以前和他讲过的事,吴小花的爸爸出事以后,悲伤过度的母亲总是责骂她。她认为是吴小花的命太硬,克死了她爸爸。矿区传着一种说法,男怕初一,女怕十五。意思是说男孩子生在阴历初一不好,女孩子生在十五这天不好。偏偏吴小花的生日是腊月十五。她小时候母亲十分忌讳这个日子,总是推到十六那天过生日,父亲死后,母亲再也没有给她过生日。家里人故意把她的生日忘掉,那是一个不吉祥的日子。
吴小花和老徐结婚的第一年,老徐给她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庆贺。她感动得哭成了泪人,她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更不会有人买蛋糕给她。家里的日子好些后,吴小花倒是给弟弟们买过,吴小花年年给别人买生日蛋糕,却从来没有给自己买一个。
吴小花有抑郁症,老徐带她到北京的大医院治过,一直用药物控制着。怕吃药影响孩子的智力,他们一直没要孩子。吴小花出走的那年,大夫也说控制得很好,可以停药了。可是停药后就出了事。
陈平枕着老徐的胳膊哭了。她现在知道阳台上那些九层塔是吴小花种的,吴小花走后,老徐年年都会重新撒种子。他们一定都相信九层塔可以保平安。
日子一天又一天,陈平慢慢学会用拼音打字,只是和网友QQ聊天有些慢。她还开通手机流量,上下班在公交车上用手机上网,陈平随手发了一条微博,我结婚了。马上有人问,幸(性)福吗?
老徐工作忙时,她就帮他上网贴菜的照片,有时她也会把自己做的菜,冒充老徐贴在他的博客上。她悄悄地看人们的评论,看到博友对她的表扬时,心里美滋滋的。她以前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轻松愉快,工作,上网,交友,聊天,做菜。
老陈打来电话急慌慌地说,他正在现代医院的抢救室,让陈平带五千块钱来。陈平手里没钱,只好给老徐打个电话,说是她继母生病了,急需五千块。老徐二话没说,让她拿着工资卡去银行取钱。那一刻陈平觉得老徐是男人中的男人。路上陈平又给老陈打电话询问详细情况,原来是小女人自杀未遂,正在里面抢救。陈平带着钱赶到医院,看到老陈像一片枯树叶子,耷拉着头坐在椅子上。小女人的儿子则站在旁边,指着老陈骂骂咧咧。
老陈又把小女人得罪了,这回小女人为了儿子做生意,把老陈的房子抵了出去。房子是老陈的命根子,不免和小女人争吵了几句,小女人心气高,和老陈在一起这十几年从来没受过半点的委屈,气愤不过,自己喝了一瓶安眠药,幸亏老陈发现得及时,要不差点出了人命。
老陈被女人吓坏了,生怕女人再自杀。分分秒秒都守在女人的床前。给陈平发个短信都是电报体。
等小女人出院回了家,陈平私下劝老陈离了算了,和性子这样烈的女人住在一起,太麻烦,简直就是在身边埋下一颗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要是真出了人命,人家的儿子还能轻饶了你。还不告得你坐几天大牢。
老陈还是舍不得,说人都是情感动物,人心都是肉长的,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不可能说离就离。
陈平不客气地回一句,你和我妈怎么不谈谈感情。三十多年,说走就走。
不过老陈不想离不行,事情不由他,这回是小女人的儿子提出让他们离的。他们把法院的传票寄给老陈,老陈只好离了。只是把房子白白送了那对母子。老陈老了,折腾了个无家可归。陈平回福康里试探了一下养母的口气,没想到,养母没生气,淡淡地说一句,想回就回来吧。陈平心里那个内疚,觉得这么些年一点也不了解母亲。陈平便劝老陈先回家里住一段,等找到房子再搬。谁知老陈并没有回去找母亲,而是一个人搬到了老年公寓。有一天,陈平惊讶地看到父亲从那种唱曲儿的小茶座出来,嘴里哼着小戏,看上去还挺高兴。陈平闪身躲在树丛中,她啥话也不想说,活一天少一天,七十岁的老陈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一个好奇心很重的老小孩儿。
摁倒葫芦起了瓢,老陈的事刚忙完。老徐又在井下出了工伤,左腿被砸伤了,好在治疗及时腿保住了没有截肢。但医生说,可能有后遗症,走路会一腿长,一腿短。陈平倒是不在意这些,瘸就瘸吧,能走路就行。以前陈平老觉得配不上老徐,老徐有点缺陷她心里似乎才能安心,觉得那个男人就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老徐出事后,陈平一直帮他打理着博客,还模仿老徐的口气,回复博友的留言、评论。陈平也喜欢上了做菜,隔三差五把自己给老徐做的病号饭贴在微博上。
老徐许诺,出院以后到派出所把吴小花的户口销了,处理完这些事,他们就去正式登记结婚。
晚上陈平在博上又贴出一道九层塔豆腐煲。
特色:柔嫩肤质、活血润燥、调和胃气。
豆腐切成约三厘米的方块,入热油中炸至酥黄,捞起沥干。
将炸好的豆腐盛入土锅(或砂锅),加水至没过二分之一的材料,并加酱油、盐调味,以大火煮沸,改小火慢煲约十五分钟,煲至收汁,熄火。
挑取九层塔嫩叶,洗净,沥干,加入锅中拌匀即可。
深夜一个陌生访客进了老徐的博客,并在网上给他留言。她说她叫吴小花。
春天陈平搬回福康里和母亲住在一起。
母亲家住底楼,窗外边有一个菱形的小花坛,陈平在里面撒了一些九层塔的种子。网上说,古人把九层塔视为神圣的香草,他们还认为九层塔能保护人的灵魂。
本刊责任编辑 鲁太光
【作者简介】 陈年:女,1973年出生于山西省大同煤矿。下岗工人。下岗后曾开过小店,当过小老板,现为自由职业者。从2007年开始写小说。我刊已选载其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