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前几天给儿子买了一部手机,想送给他当生日礼物。她提前一站下车,用湿纸巾擦掉脸上的妆。现在学校门口都有门卫,家长们不能随便进去。陈平在门房登记名字和电话。等到下课,儿子从大楼里跑出来,当他看到陈平时,没有她希望看到的喜悦,只是冷冷地敷衍了一声“妈”。人高马大的儿子站在她的面前,像一座大山让陈平喘不上气,在儿子的面前,陈平不由得有些低三下四。
陈平拿出手机,脸上明显是讨好的表情,儿子的笑容只持续了几秒钟拿着手机就说,我上课去了。陈平站着没动,儿子回头看着远处的教室,二楼教室的窗口探出几个脑袋。儿子又说了一句话,我走了。陈平点一下头,一转眼儿子已经跑进了教学楼。连声“再见”都没有和她说。
陈平慢慢往外走,走着走着后背一阵阵发凉。儿子如果知道她现在的工作,一定会瞧不起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又是敏感的青春期,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到学校来找他。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心里多少会落下阴影。
陈平刚离婚时,拖着简单的行李在城里走了一天,别说工作,连住的地方都没找到。眼看天黑下来,只好先找一家便宜的小店住下来。坐在旅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陈平心灰意冷地给老陈发了个短信,爸,我离婚了。过了很久,老陈才回过电话。先是怪她不冷静,说离就离。又怪她没心计,房子、钱一样也没有拿到。白白便宜那个男人。陈平尖酸地回道,我还不是向你学习,女承父业,你当初不也是净身出户?噎得老陈半天没讲话。隔一会儿老陈又问她,你现在住哪儿?陈平一下子委屈得想哭。她以为老陈会请她去他那里暂住几天,没想到老陈劝她先回福康里住,家里就你妈一个人,两室一厅,你回去还可以和她做个伴。陈平坚决不回,她没脸,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夹在里面。
陈平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陈平是养女,陈平七岁时就知道自己是从福利院抱来的。抱养是啥意思?不就是有个后妈吗。蛇蝎心肠的后妈怎么可能对别人的孩子好,这心思一天重似一天,母女隔阂一天比一天深。奇怪的是,陈平和养母的关系疙疙瘩瘩,但她和养父老陈的关系倒是挺好,随着年纪的增长,父女俩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老陈当年在外面背着母亲金屋藏娇鹊桥私会,陈平是第一个发现的,可她对母亲硬是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离婚是个败兴事,陈平不可能拖着行李回娘家让养母看笑话。当年老陈和养母离婚时,陈平隔岸观火,一点都没有帮自己的母亲。她心里甚至还盼他们快点分开,都假装了这么多年的幸福生活,现在也该让真相水落石出了。
陈平不迷信,可她相信世上有报应这回事,自己当年眼睁睁看着养母被老陈抛弃,风水轮流转,现在自己也被男人清理出门。
老陈第二天帮她在城边租了一间小屋,十几个平米,院子里有个厨房。临走老陈从手套的夹层抠抠搜搜摸出五百块钱,陈平流着眼泪不肯收,她知道这可能是老陈离婚后全部的家底。小女人看钱看得紧,生怕老陈把钱贴了前妻的儿女。
果然老陈再也没敢露面,陈平有事一般都是和他短信联系。年轻漂亮的小妈脾气不好,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就和老陈演一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连续剧。老陈又面活心软,只要女人一玩自杀的把戏,马上乖乖地举手投降。说来人真是贱骨头,当初陈平的母亲因为自己不生育,伏小做低对父亲那可是言听计从,可父亲觉得不幸福。现在兜比脸干净,天天被小女人指着鼻子喝来骂去,倒是找到了幸福的感觉。
陈平离婚后做过快餐店的收碗工,超市的清洁工,也到小饭店的后厨洗菜洗碗当小工。做一天,三十,日结。只是这些工作都做不长久,干不了几天,不是她炒老板,就是老板炒她。有一天晚上她刚回到出租屋,房东来敲门,说城里搞古城恢复,上午接到通知这片的房子也要拆。陈平那天连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号啕大哭,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了算了,活得这么辛苦艰难有啥意思。
陈平曾和茶座的女伴们开玩笑,当年如果不是老左雪中送炭,她差点自杀。老左不光给她找了一份好工作,还给她找了住的地方。茶座有空房,陈平在那里住了两个月才租到现在的房子。
两个人约好在平城公园见面。陈平那天脸上淡淡的扑点粉,穿了一件家常的衣服。公园里有一座牛的塑像,他们约好在塑像的附近见面。可老徐迟到了,他气喘吁吁地解释去报社登寻人启事耽搁了时间。
陈平很想问一句,还是给你老婆登的?又觉得这话有点多余。
老徐戴着黑边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穿着也得体,白衬衣蓝西服,小方格子领带,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年纪,陈平觉得老徐和自己差不多大。两个人沿着公园的环形路走了走,树丛里有一队穿红着绿的老年人在练习扭秧歌,腰上缠着红绸带,脚下踩着鼓点扭得热火朝天。陈平从心里羡慕这些人,都是人,别人却活得这么自在高兴。人的命天注定,自己就是个吃一嘴刨一爪子的鸡命。没人帮没人扶,啥事都要自己拼命去做。从公园南门走到北门,北门有一排椅子,老徐把手里的一张广告纸铺在椅子上,让陈平坐下休息一会儿。
第一次见面也不往深里谈,两个人讲了一些各自的情况,和老左说得差不多。只是老徐说,他女人失踪后,他一直在找,每年都要和矿上请半个月探亲假去外地的收容所派出所找一找。大概是怕陈平心里不自在,又说其实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丢就丢,说不定人家在外面已经有了别的男人。五年了,找不到了。
陈平介绍自己时当然没有说在茶座工作,她说下岗后在一家私人的小公司里打工。
公园里的工人正在种郁金香,把已经在花圃里育好的花苗种在园里。花带着花苞当天种下来,当日就开花。陈平就说,现在真是发达,一夜里就能花红柳绿。老徐说,可不是,大冬天还能吃到嫩黄瓜。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不觉到了饭点,老徐请她吃饭,陈平也没推辞。两个人进了附近的一家饭店,点了三个热菜,两个凉菜,两瓶啤酒。虽不丰盛,面子上也过得去。男人喝了一瓶多点,陈平陪了二杯,两个人聊得气氛挺好。结账时陈平也拿出钱包比画,老徐抢着先付了账。印象相当不错,不是那种小里小气的男人。两个人出来,又拐进公园,坐在草地上说了一些闲话,一上午的工夫郁金香已经种下大半,工人扯着塑料软管浇花。那些花喝饱水,一朵朵娇艳无比。鲜花美景,陈平心情不错,两人分手时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陈平还要赶场子,和老徐分开后就急急地往茶座赶。路上放在包里的手机快活地吟唱起来,陈平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老陈的电话。他告诉陈平这两天不要随便给他打电话。怕家里的小女人听到找麻烦闹腾。陈平仿佛看到老陈藏在洗手间哑着嗓子鬼鬼祟祟给自己打电话的样子。心里暗笑,老陈也算是男人中的极品,怕老婆怕得连自己女儿的电话也不敢接。
前几天老陈给陈平打电话,小女人的儿子要结婚,买房子时钱不够,女人马上给凑了十万。老陈明显有些不乐意,毕竟老陈现在也是七十岁的人了,手里想留点养老钱,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病没个灾的。当初老陈离婚时彻底断了回家的后路,养了多少年的儿子一夜间变成仇人,儿子陈凡急赤白脸地说,你要是敢离婚,咱们从此一刀两断,你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也没有你这个老子。说到做到,离婚后这十几年父子俩果真再也没有来往。人有脸树有皮,老陈有自知之明,下决心讨饭也要绕过儿子的门。现在小女人把他的养老钱不声不响拿去贴了自己的儿子,老陈不免要发点牢骚。小女人才不吃他那套,自打结婚从来都是天下我第一,现在老陈竟然敢当面说三道四,小女人火山爆发,破口大骂。弄得老陈不光贴钱,还得赔笑脸道歉,好不容易把小女人安抚好,老陈心里也委屈,悄悄和陈平打电话倒一倒心里的苦水。
其实陈平也帮他解决不了问题,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还是别人家的事。十几年前老陈找了现在的女人。女人比老陈小九岁,据说年轻时漂亮得如一朵花。快六十的老陈迷上这朵野花后,狠狠心把家里那根沾泥带土的大葱丢开手。
陈平知道老陈是个啥人,老实人,没出息,一辈子就大胆爱了一回,还找了一个母老虎。教的曲儿唱不到头,私下你若教他怎么对付老婆,回到家那个小女人给老陈一个笑脸,半个甜枣。他转身就能把亲女儿出卖了。陈平被继母连哭带骂打上门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现在也长了心眼,对于老陈的家务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谁的罪谁受,命中注定,别人帮不了。
私下里陈平对老陈的喜新厌旧,还是有些腹诽。觉得老陈找小女人完全就是自找苦吃。现在的婚外情遍地,人家都能见好就收,安全地抽身而退。偏偏只有老陈一个人认真,快六十岁的人还相信什么狗屁爱情。当年陈平的母亲已经松口,不管老陈和小女人的那些破事,两个人在外面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只要不提离婚就好办。毕竟儿女都大了,母亲想给老陈和孩子们留点脸面。可是小女人以死相逼,一定要老陈名正言顺地娶她。老陈于是梅开二度,重新享受了一回生死爱情。
今天的戏唱得死板,没活力,下面老头们的积极性没有被鼓动起来,送花的热情大减。这意味着陈平今天的收入也要减半。
第一场唱完老左在台下批评她,没腔没调,木头人一个,魂儿不在身上。陈平第一次没有坐下来陪客人喝茶,聊天,从化妆间拿了包直接从后门离开。
天已经暗下来,风从看不见的地方溜出来,把她的长头发扬到眼前,又扬到脑后。陈平现在很害怕一个人回家,晚上躺在被窝里,老是胡思乱想。活人比死人就多一口气,人要是没呼吸就死了,她轻轻用手掩住自己的口鼻,只半分钟就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陈平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在出租屋里,大概谁也不会发现。一天,两天,直到尸体臭了,烂了,从牙齿眼睛鼻孔爬出长尾巴的蛆虫。
路边小店霓虹灯的招牌一闪一闪的,她拐进玉兰凉粉店。玉兰家的凉粉好吃,粉条子精软滑,放进嘴里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顺着嗓子眼游。平日里姐妹们唱累了,就会让某个客人请大家吃粉。当然这个客人必定是这几天专捧她的客人。凉粉店的老板认识陈平,一进门就热情地招呼小服务员擦桌子,摆凳子。陈平端着脸,让多放辣椒油香菜,凉粉端上来,她又加了两勺辣椒籽。陈平知道老板娘从心里瞧不起她们这群人,在他们眼里,戏女和婊子也差不多。其实陈平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甚至是讨厌。
陈平喜欢多放醋,酸酸的开胃。吃过凉粉,陈平和服务员要一碗清水漱口,再好看的女人,牙上粘一片香菜叶子,也倒人胃口。漱过口,陈平拿出镜子补妆。灯光下又发现一根白发,陈平眼疾手快,立即斩草除根。
外面下着小雨,路面被车灯一打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雨不密,小雨点碎碎的,陈平站在路灯下想一想转身又折回茶座。老左看到她,嘴巴张得老大。那些老头儿看到她时,两眼放光,一个个笑得比吃了蜜还甜。
老左在茶座里跑跑腿,打扫打扫卫生。有时也犯男人常有的错误,近水楼台,顺手占点女人的便宜。茶座的女人们经风雨见世面都是见钱说话的主儿,没钱,亲爹来了也不行。她们谁也没把这个猥琐的老男人放在眼里,不出血,还想跟姑奶奶动手动脚,天下哪有这种好事?戏子没情,婊子无义,戏女的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话,乌龟王八蛋,狗东西,老臊棒。每次老左都会被一群女人骂得狗血淋头,老左觍着一张老脸,不恼还笑,脸上的笑容皱成一团擦屁股的手纸。
陈平从来没骂过老左,虽然有时老左也会对自己揩点油,陈平不动声色地掩过。陈平知道老左对自己是有恩的。当初走投无路时,是老左帮了她一把。
老左私下问陈平对老徐的印象,陈平说还行吧。老左眯着眼看陈平,很色地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介绍你们认识了。
死样,你还吃醋了?
可不,有点酸。
那你和老婆离婚去,离了娶我。我一分钱也不要,倒贴!
这,这,大红大紫的平姑娘怎么会看上我这棵葱。老左结结巴巴,嘴里像含着块肉。
吓坏了吧!吓得尿裤子了吧!陈平放肆地大笑。别的姐妹也跟着起哄,有贼心没贼胆,还敢乱说乱动。小心夫人给你上私刑。
私刑是她们圈里的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老茶客,在戏女身上花光了零用钱,回家偷钱时被老婆抓住修理的事,听说是一夜间胡子眉毛都被薅光了。
老左磨蹭着还不走,问陈平亲事成了拿什么谢他?
谢什么谢?要不我问一问嫂子?陈平凶巴巴地。
没良心。老左嘀咕一声。
老左灰溜溜地到后面准备茶叶开水。一会儿客人到齐,忙得他脚后跟打屁股蛋。老头们一个个都是他亲大爷,哪个招待不周,都会跳起来掀桌子,指着鼻子骂娘操大祖宗。
陈平又和老徐见过几次面,吃饭,逛商场,转公园。那天老徐买了一套有蕾丝花边的紫色内衣送给她。衣服很新潮,是年轻人穿的那种,胸衣上绣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小人。陈平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摸一下发烧的脸庞,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红过脸,以前她和一个个男人周旋时,总是玩心眼,不过是你出钱,我陪你乐和乐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下扯平。在陈平眼里那些男人们没有一个是人,他们不过是一张张红红绿绿的钞票。陈平靠着这些钱吃饭穿衣养活自己。
陈平回到出租屋,迫不及待地打开内衣试穿一下,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从镜中走来,她的脸更红了,是那种被幸福突然打中的脸红心跳。
老徐再打电话约陈平出来玩,陈平告诉自己就这个男人了。管它长期工还是临时工的,先干着再说。骑驴找马,先入为主,也许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