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良在三岔路口埋下一尊路神,他默默地请路神报个信,叫儿子回来一趟。不能回来,写封信回来也行。
有人说,你儿子有出息了,当上老板了。他觉得不可能,好心的人是逗他的,坏心的人则是讽刺他的。有人说,你到香溪打个电话问问他,就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了。他有时也动心,想去打个电话。但一想到打通了没什么好说的,又踌躇起来。
是他叫儿子不要回来的,话说得太毒了,那样的话只有恩断义绝的人才说得出来。
前不久,村子里一位老人特别想远在浙江打工的儿子,打电话说自己快不行了。老人的确生病了,但离死还远。儿子急匆匆赶回来,老人的病好了。儿子很生气,说他是辞了好工作回来的,再去哪里能找到那么好的工作。老人过意不去,把儿子寄给他的钱全部拿出来,他一分没动,有些是几年前取来放在床板下面的,大股霉味。儿子不要钱,他还在气头上,他说,下回真要死了再给我打电话!老人越想越难过,想到天亮,把自己吊在房梁上,遂了儿子的愿,死了。
这事对文久良震动很大,他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一夜未眠。有时候为老人不平,有时为自己不平,这种不平犹如万箭穿胸,既难过又难受。
这些难受全都说不出口,它们慢慢郁积,即使偶尔忘记,重新想起时也会更加汹涌。他还记得上吊的老人年轻时犁田的情景,不管脾气多么暴躁的牛,到了他手上都会皈心伏法,他暴喝一声,好多牛都会打抖。现在呢?他在哪儿,在天上?在地下?在阴间?阴阳两隔,如此近又如此远。
文久良望了望远山,远山层层叠叠;望了望天空,白云缓缓移动。感觉路神应该吃饱了,喝足了。他把酒瓶收起来,在小路中间挖了个坑,把路神放了进去,默默地祈祷了几句,然后盖上细土。在他的想象中,路神一旦上路,就会像箭一样快。
白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煞有介事地东嗅一下西嗅一下,中途拐向一块稻田,把在谷桩之间觅食的翠鸟赶飞起来,文久良这才注意到,太阳已经下山了。
四下静悄悄。黄昏是慈悲的。
从峡谷里的人记得谢神节那天起,每家每户的神都是从文久良家请来的。谢神节那天,长老带着峡谷里的当家人,敲着锣,放着鞭炮,背着祭品去祭土地神、山神、路神、稼禾神,祭山神的时候,由长老选定一棵树,用斧头“批”一个记号,这棵树别人就不能乱动,只能由文久良家的人选定一个日子把它伐倒抬回家,把它雕琢成各种各样的神。
峡谷里的人在谢神节那天把保佑了他们一年的神送上天,也就是给它们吃喝一顿,然后烧成灰。它们的吃喝是想象中的,最后全都让人吃了。把旧神送上天,第二天再到文家去请新神。
文家把一年来雕琢好的神摆放在堂屋,去请神的人不用打招呼,把口袋里的东西倒进方斗就可以把一尊或几尊神请走。他们倒进去的东西有豆子、大米、荞子、包谷,内容没有拘定,多少也不拘定,看各人的心意和家境。文家的女主人会时刻留心,等请神的人走出院子,突然从菜园或者竹林后面钻出来,把一个什么瓜,或者一束菜豆,甚至几根白菜萝卜装进那人的口袋,以免人家拿个空口袋回去而让她难为情。
文家雕刻这些神不希求吃,不希求用,不希求穿,更不希求钱。他们不是手艺人,白天种地,晚上雕刻。为的是让峡谷里的人得到神佑,他们乐于承担这份额外的劳动。
别人提来的豆子、大米不是给他们的,是供奉给神的。文家的人在它们没有生虫、没有被虫棉连成条之前,是不会去拿来吃的。只有放不下去了,已经被虫子蛀空了,神都不爱吃了,家里的女主人才去拿来,筛选一遍,倒进自家柜子,和着自家种出的粮食一起吃。女主人倒这些祭食的时候,还会唠叨两句:神神,真是不识贤啰。意思是,神呀,你们已经不珍惜它了,就让我拿去吧。
斯时,外面乱纷纷的,中国人正和日本人展开生死搏斗。虽然战火从未烧到这片高山远水,但战争的消息不时传来。虽然传到这里已经变样了,但同样让人恐慌。在恐慌之中,对神的求助更虔诚了。连乡长、保长也来文家请神。文家住在山谷之上的山坡上,单家独户,却在整个山区享有自然形成的、稳如磐石的威望。
他们不用雕刻这样的字眼,而是觉得神本来就在木头里,他们不过是用双手把它请出来。一块木头到了文家父子手里,他们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藏着什么神。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他们的身体,是和神相通的。不同的木头雕出天神、地神、稼禾神、山神、路神,不是他们选择的,而是神自己告诉他们的。
峡谷里的人对此深信不疑,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
与神相通的人家,应该说事事顺遂。可神似乎并不特别关照他们。头一件,文家在峡谷里活了好多辈人,就有好多辈人是单传,女子一大堆,“擦耳岩的姑爷,十字坳的瓦角”就是比喻某种东西特别多,多得不正常。第二件,文家那个唯一的男子,一定会在二十岁左右生一场大病,并且一定会落下后遗症。轻则脚趾头干枯萎缩,重则腰脊弯曲。他们信过医,倒在竹林里的药渣足可以给半地田施肥。也信过巫,巫师说他们家的人不能照镜子,照了镜子雕琢神像时,会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自己的相貌,让别人把自己相貌当成神供奉,当然会落灾落难。文家从那时起不但没照过镜子,连从水塘旁边走过也害怕,担心一不小心看到自己的相貌。家里脸盆菜盆铁锅全都有盖子,以避残留的水照出他们的相貌。文家的男子从来不在家里洗脸,洗脸时跑到菜园里,捋青草上的露水来洗。这不叫洗只能叫擦,奇怪的是他们的脸比峡谷里其他人的脸都要白净细嫩,年纪一大,那种细嫩缺少婴儿肌肤的光泽,是一种薄薄的布满皱纹的嫩白,尊重他们的人会更加尊重他们,似乎那是一种仙气。可一旦有人因为什么事不喜欢他们,比如请回去的神不灵验而怪罪他们,那种嫩白就极可能成为被取笑甚至被辱没的对象。
困扰他们的第三件事,是他们与所有的人和善相处,像神一样不说别人长短,可这并不能抵消某一天某个人突然给他们一点难受或者难堪。比如无中生有的怀疑、猜测,或者因为一点小小的利益产生的嫉妒。文久良的父亲有一年烤了桶烧酒,他不喝酒也没烤过酒,是那些请神时供奉的粮食被虫蛀得太厉害了,已经有一半成粉状了,人不能吃,喂猪又觉得有罪,因为这是粮食。于是听了一个姑爷的建议烤了一桶烧酒。有一户人家娶媳妇,把这桶酒买了去。村里有一个人便说,文家靠别人供奉的粮食烤酒发大财了。说这话的人并不相信文家真发了什么财,他只不过是图嘴巴痛快;他并不否认文家的为人一向是恭谨节俭的,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把那样的话说出来。这样的事对生活毫无影响,难听的话会被风吹得了无痕迹。但这对文家老老少少的伤害,是一时半会儿难以疗就的。让文家的神匠们无法理解的是,神既然洞明一切,又为什么要让这样的事发生?
却也作怪。
文久良从小跟父亲学雕刻。父亲没有脚趾头,走路有些摇晃,但他从没摔倒过,走起路来甚至比脚趾齐全的人还快。父亲还有一个绝活,他可以用光脚踩板栗球,不管是刚熟的板栗球还是金针已经发黄的板栗球,他都能用脚板硬生生地把板栗碾出来而不受伤。他二十三岁得病,正在腐烂的脚趾头不能穿鞋,春夏秋冬都不穿,练就了一双铁脚板。没有了脚趾头,光脚直接接触地面,比穿上鞋稳当一些。
文久良七岁开始向父亲学习请神,父亲从来不告诉他应该怎么做,除了不能动他码在一边有神的木头,别的东西都可以乱拿乱动,任他挖、刨、凿、锯、削、刻。锋利的锯子凿子刨子锤子有时会不客气地咬他一下,他哇哇大哭,父亲连看也不看一眼,他要么去求母亲包扎,要么用嘴把伤口上的血吮干净。
在他雕刻的神没有被摆放、可以让人请走前,他不是待在父亲身边就是和姐姐们在一起。他原本还有两个妹妹,但都没有长大就死了,他的身份和地位因此更加特殊,在五个姐姐面前,他是无理可讲的霸王。父母有时候叫他“独幸福”,姐姐们把这三个字讹成“毒锈壶”,意思是碰不得摸不得。
夏天,他在她们身后追赶,用柳条抽她们的光腿。她们又跳又叫,却只能回头吓唬他,从不还手。他偷她们的荷包,把它挂在又高又细的树桠上,或者用蛇去吓她们,不管是缠在自己的脖子上,还是在她们面前突然亮出来,她们都会被吓得全身发抖。她们被吓坏了吓哭了,他却像没事的人一样,没心没肺地玩别的去了。
有时候,他出其不意地贴在她们的耳朵上,“嗨”地大叫一声,等她们抱着嗡嗡作响的脑袋找到他,发现他正得意洋洋地做怪相。追是追不上的,追上了也不敢怎样,于是用最恶毒的话咒骂,骂他“打嫩巅”、“短阳寿”、“砍脑壳”,都是咒他早死。他听见了,只当耳旁风,他说,骂又骂不痛。
白云从崖顶上飘过去,风从茅草上吹过去。
文久良对所有的恶作剧都不厌倦。最让姐妹们痛恨的,是吃饭时调开某人的注意力,将一泡口水吐在她的碗里。父母此时也会呵斥他,但如果哪个因为碗里有口水就要把饭倒掉,就会换来更大的呵斥,说他的口水不是毒药,闹不死人!
晚上,屋子里不点灯,唯一的一盏桐油灯有重要事才点一下。姑娘们天黑就睡觉,只有文久良敢到屋子外面玩,如果有月亮,他还会跑到屋后的树林里去捉黄鼠狼或者穿山甲。回来时,在屋子外面用各种声音叫唤:鬼来了、鬼来了。如果把谁吓哭了,他就像大功告成一样兴奋。
除了捉弄姐姐们,他还爱作弄家畜和小动物。把鞭炮挂在狗尾巴上,鞭炮爆炸后狗像箭一样冲出去,跑了半里路还又惊又恐地叫唤;或者捏住狗的嘴筒子,让它不能叫也不能咬。要不就突然朝一只没有防备的母鸡追过去,母鸡扇动翅膀拼命跑,他紧追不舍,直到母鸡再也跑不动,小可怜样地蹲着,任他捉任他抱;有一次他还把两头牛的尾巴连在一起,然后用鞭子吓唬它们,其中一头牛的尾巴被拉断了。对那些小动物,他即兴冒出来的想法对它们全是灾难。掐掉蜻蜓的尾巴,插上一根草,再放飞到空中后摇摇晃晃,带着被暗算后的沮丧和愤怒,却无可奈何。捆住一窝老鼠的后腿,把它们倒挂在树枝上,它们又惊慌又使不上劲。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捉到它们的,仿佛他自有魔法,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向它们发号施令。有时候,他的恶作剧会逗得家里人哈哈大笑,连刚刚吃过他苦头的姐姐也会笑得肚子疼。这时候只有母亲一边笑一边皱着眉头说:作孽呀。
现在,谁看见他那副苍老、严肃的相貌,都不会相信他小时候如此顽劣。就像看见一座坟,你很难想象死者曾经有快乐有笑声。
文久良十五岁那年,最后一个姐姐也出嫁了。他在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他的肠子变脆了,心也变脆了,不再打闹,不再嬉笑,也不再学鬼叫。有时他在梦中哭,醒来后如果还在哭,他干脆放声大哭。捂在被子里,以免父母听见。春节期间,姐姐们带着姐夫们来拜年,特地给他准备了礼物,他躲在屋后的丛林里不敢见她们,晚上也没回家,在树下烧了堆火蜷到天亮。第二天她们即将离开时,他才从林子里拱出来,但没有走近她们,而是把脸贴在松树上,让泪水哗哗流。回家后父亲责怪他不应该彻夜不归。他粗暴地说:你管我的!母亲问他,那你饿不哇。他冷冷地说:不饿!
有天夜里,父亲睡下后,他拿起父亲的雕刻工具,乒乒乓乓地干起来,一直干到天亮。父亲在床上埋怨了几句,责怪他弄出的声音太响了,但没有进一步制止他。他接连干了几个晚上,正是农忙季节,父亲忙田地里的事,没来看他雕出的怎么样。几天后,他把稼禾神从木头里请了出来。稼禾神是女的,父亲雕出来的稼禾神面无表情,看上去有点像男人,吃得苦,使不完的劲。文久良雕出来的不一样,一看就是女的,并且还很年轻。当他用砂纸对神像进行打磨时,下巴左侧擦出一颗痣。细看发现这不是痣,是一个小小的节疤,大概是树枝还没长大就折断了脱落了,后来被生长层逐渐包裹隐藏起来。最初并不明显,如果不去擦它,要细看才能看出来。他忍不住擦了一下,变大了,用力擦了几下,大小没变,但一下子非常清晰。父亲说过,神是天地所生,是不会有痣的,只有凡胎所生的人和动物才有痣。父亲一眼就能看出木头里有没有神,自然包括能看出里面有没有暗藏的节疤。文久良把神像举起来看了看,突然发现自己雕琢出来的不是什么稼禾神,而是自己的三姐。没有那个节疤,还似像非像,有了那个节疤,三姐的神韵一下就活了。他感到口渴,抓起盛水的瓦罐喝水。许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自己匆忙地抓起瓦罐时微微颤抖的双手。他悄悄把它藏起来,让别人把三姐拿去供奉,三姐会倒大霉的,因为她承受不起。
几天后,文久良请父亲答应他去学打铁。父亲答应了,请神又不要他帮忙,地里的活他一个人能干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当什么样的铁匠,他只想把自己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或脆或软的想法像铁一样反复捶打,把它们通通打到铁里面去。
心里隐隐作痛。
两年后,父母决定给他娶亲。在山区,这样的事父母不用跟他商量,准备好了,叫他回来就行了。婚期快到了,父亲替他去向师傅请假,并请师傅来吃喜酒。他火暴暴地搡了一句:我不要,要娶,娶来你自己要!师傅骂他忤逆不孝,骂完和其他徒弟一起笑他,觉得他的话太幼稚了。即使对父母订下的女子不满意,也不能这么说话嘛。在结婚的前一天,他失踪了。他的师兄弟们到丛林里去找他,他们嘻嘻哈哈地说,“他一定是害臊了,躲到林子里去。”当天没找到,第二天也没找到,再也没人笑得出来了。家里鼓乐齐奏,鞭炮齐响,新娘子已经进屋了,却没有人和她拜堂。新娘子的娘家人开始还沉得住气,以为文久良真是因为害羞,加上被文家这边能说会道的人好言安抚好酒相劝,同意先把新娘安顿在离文家不远的肖家,等文久良回来后再行大礼。
那天下午,太阳即将下山时,其中一个搜山队回来说找到他了,但怎么劝也劝不回来。文久良的父亲文正泽一扫愁容,从墙上摘下火药枪,大声说如果不能把他喊回来,他就把他的尸体扛回来。半个时辰后,翘首以盼的人听见了枪声,虽然很远,但足以让世界平静、安谧。都以为父亲把儿子打死了。不一会儿,屋子里扑通一声,随即传来文久良姐姐们的哭声,她们的母亲在家神面前昏倒了。
文正泽并没有把儿子的尸体扛回来,他走到搜山者说的地点,文久良早已不知去向。他喊了几声,又骂了几句,儿子没露面,倒有几十只蝙蝠从什么地方飞出来,他把耻辱和愤怒向这些聋子们射出去,那些冤死的蝙蝠向上天发出的超声波至今没得到回应。
新娘子的叔叔伯伯哥哥嫂嫂再也稳不住了,天亮后,新娘的二哥背起新娘,其他人搬嫁妆,连已经安放在灶上的烧过一次水的新锅也揭起来,顶在头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