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到母亲的墓前看了看。我把墓前的杂草除了,把地扫了扫,然后把墓碑上母亲的照片仔细地擦干净了。母亲在照片上直视着我,亲切而暗含着一种威严。我在墓碑前坐下,开始无声地向母亲述说。我说了家族的故事,说了我的想法和我现在的情况。我相信妈妈听得见我的话,我和她对视,我发现她的眼神在变化。
我妈妈是以身殉职的。她在一次现场解剖尸体后站起身时,突然又倒下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严冬,那是她那天解剖的第三具尸体,而最后这具尸体已经死亡三个多月,是从坟墓中重新挖掘出来的。尸体已经腐败,恶臭在寒风中扑鼻而来,她就在恶臭中蹲了四个小时,用她的解剖刀探寻着罪恶的答案。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杀,没有问题。抓人去吧。”
我记得我爸爸在得知妈妈牺牲的消息之后什么也没说,木头似的在他们的卧室里坐了一天一夜。我也不敢睡觉,不敢打扰他,在他的门外也坐了一晚。天亮的时候,他走了出来,我迎上去,叫了一声:“爸。”他看看我,低声说:“你妈是累死的。”就再也不说话了。从那开始,他再也没提到过妈妈牺牲的事情。老妈是怎么走的,我都是听刑警队的叔叔阿姨们说的,特别是赵队长,每次说起我妈妈都热泪盈眶。在他的口中,我妈妈是天下最优秀的女人,也是最优秀的法医,她是他们刑警队的灵魂,是他们的主心骨。
直到今天我才相信,爸爸和赵队长,两个男人,都爱我的妈妈,爱得特别深。
我也爱我的老妈。我有许多地方和她是那么相像,都火暴脾气,都口无遮拦,都有些大大咧咧。在我们家里,我和妈妈这两个女人是爸爸的噩梦,他总在我们打闹或是吵嘴的时候无奈地说:“你们都走吧,走吧走吧,去逛街,去吃饭,去干什么都行。你们走了我好工作,我还有一篇稿子要改呢……”
今天,在妈妈的墓碑前,想起这些,我笑出了泪花。擦去泪花后,却是禁不住的泪水沉重地流了下来。
我开始有点儿理解我的父亲了。我的思想在我的家族故事展开之后慢慢地深刻起来,我开始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我面前的一切。尽管许多事情我还不明白,但我已经宽容了它们的存在。
我回家了。但是我的老爸不在家。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冰箱里给我留下了足够我吃一个月的食品,然后,从容地走了。
他给我留了条子。他说,有一个考察任务,他带队去北京了。任务很急,就没有给我打电话。他说他也在思索我带给他的故事,他还说,也许他有些想法是错误的,他要改正。在那张字迹严谨的纸条最后,他写道:“小婷,我爱你。”
我感动地吻了那张纸一下。那张纸有点儿烟味儿。这老家伙,又破戒了。我开始用手机拨他的电话,但是关机。我却在挂了电话的同时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是不是在说谎?
有多急的考察任务,来不及给我打电话呢?
14
我飞向北京。
我知道我们那座城市的市政府有明文规定,为了节约经费,到北京的出差人员必须入住我们的驻京办事处。我爸爸郑谦一向循规蹈矩,他到北京出差,一定住在驻京办那幢小白楼里。
可是郑谦同志并没有住在驻京办事处,这里也没有什么市里派来的考察组。
他真的撒了谎。我不禁怒火中烧,把刚刚对郑副市长产生的一点儿好感燃烧殆尽。我知道,他的北京之行一定与我们家的故事有关,不然,他没必要向我撒谎。
我站在北京车水马龙的街头,林立的高楼大厦让我感到一种眩晕。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在这座庞大的都市里如何找到我“狡猾”的父亲。
我返回驻京办,推开驻京办主任的门,直截了当地告诉主任我是郑谦副市长的女儿。郑副市长在北京,我急需找到他。我猜驻京办主任做的就是伺候领导的工作,他一定会有在北京找到一个市政府副市长的办法。驻京办主任是个警惕的胖子,他哈哈笑着,却一丝不苟地把我盘问了个底儿掉。当他最终确认我确实是郑副市长的千金时,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北京的手机,“为了领导们工作方便又可以节省开支,他们来北京就都用北京的号码。”
我找到一家星巴克咖啡店,要了一杯卡布其诺,然后深吸一口气,拨打了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一遍一遍地响,他没有接。我猜测,他一定是面对着熟悉的电话号码显示,犹豫着怎么面对他刁蛮的女儿。
他终于没有接。
我已经气愤得没有力气气愤了。我挂了电话,笑了起来,把半冷的咖啡一饮而尽。
我重新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北京这个极大的城市诡异地向我展示出它深奥的一面,我很快就迷路了。我发狠地不想坐出租车,就那样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巷里徜徉。我记得我是从长安街出发的,转了半天我又回到了长安街上。我依稀记得我出发时北京饭店在我的左边,现在它则在我的右边。我像是碰到鬼打墙了,转来转去没有离开伟大的曾经走过阅兵部队的街道。我索性沿着街走,一直走到天安门广场的旗杆前面。就在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下,我终于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我不等他说话就咆哮起来:“您不能这样对我不信任!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个成年人,我有自己的思想!”
我的愤怒当然在郑谦同志的意料之中,他在不接电话之后早把对策想好了,现在他是以逸待劳。他冷静地听我嚷,听我哭。我实在是不争气,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然后,他平静地说:“我当然也想弄清很多事情,其实很多事我也不清楚。”
“那您必须叫上我!”我负气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是不想叫你。但是,我们这个职业,残酷的东西太多,尤其是过去……你能承受吗?”
我无语。我当然知道警察这个职业的残酷。可我也不服气,我觉得父亲总是小瞧我,他不知道,在我的大脑中,我设想到了多少残酷的事情。
就像警察学校女教官云然的惨死。我曾经试图在网络上查找到云然的情况,但几乎没有。这也并不奇怪。在漫长的革命过程中,有多少壮烈牺牲却青史无名的英雄呢?我在这里用了“几乎”这个词,说明我还勉强查到了一点儿东西,只不过太少太不完整。我只知道云然是某个湖南大户人家的小姐,原本姓姚。如果不投身革命,姚小姐的一生注定衣食无忧。然而她革命了。她从日本留学回来就加入了共产党,她是如何入党的,她是如何走上和自己的父辈截然相反的道路的?已经无可考证。就连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为什么成了警察学校的教官,也已经是千古之谜。
下大雨的那天她当然是反抗了的。从警察、宪兵一冲进门来,她就知道最后的日子来临了,她立刻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她躲在房子里,一边销毁着文件,一边镇静地开枪射击,把冲在最前边的家伙打倒。但她显然是寡不敌众的,于是她便在敌人踹开房门的一刹那向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最后一枪。
我曾经在许多文章里读到过敌人的残暴和野蛮。这种残暴与野蛮已经渐渐淹没在历史里,和我们今天这个文明社会渐行渐远。但是,暴行毕竟发生过。即使不翻开厚重的书页,血染的字迹仍然渗透在字里行间,让人们惊悚。那一天,淋得像落汤鸡似的警察和宪兵们,在背靠房柱挺身坐着的女共产党员面前,愣愣地站了半天。他们一定有一种失落感,因为他们没有抓住活的,却不得不面对着一具高傲的尸体。他们恼火了,他们肆无忌惮地开始了他们的兽行。他们剥去了她的衣服,他们侮辱她,最后,他们砍下了她的头颅,提着走出罪恶的现场,向呆立在操场上的警察学生们展示。
她的面容始终安详、美丽,因为她知道自己其实是胜利了。她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学生,用最后的微笑再一次向他们宣传了自己的信仰。
这是怎样的残酷?
我知道陈郁的手在那一刻死死钳住了弟弟陈郑的臂膀。陈郑是完全靠了哥哥的力量在那一刻挺过来的。而我也猜测,就在那个时候,陈郁的信仰也一定轰然倒塌了,他开始痛苦地审视自己的良心。
因此,后来那个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优秀学生已经是假象了,他已经和他要维护的政权开始离心离德。他支持并掩护了弟弟的逃走,在弟弟走的那一刻,他也一定说了一些话。他会说,你去吧,而我不能走,因为我是长子,我要养家。我娘没有了,二娘就是我亲娘,我替你养活她吧。
后来,他做到了。而且,他也终于走上了和弟弟一样的道路,他成了一个优秀的潜伏者,一个坚定的共产党人。
但是,他和弟弟陈郑的重逢是怎么回事呢?我的老父亲来到北京,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吗?
我徘徊在天安门广场。太阳渐渐地向天边移去,却越发地火热起来,把天际染成绯红。人们慢慢地聚拢,大家在严肃地等待降旗的仪式。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拍我的肩。我回头,郑谦同志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15
“我是一个很呆板的人。”
父亲用这样一句话开始了他的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后海的一个饭馆里。窗外就是后海的水面,沿岸的灯影在波纹中跳动,北京最宁静也最美丽的景色在我们眼前铺陈开来。
“您胡说。”我用红烧肉塞满我的嘴,含混不清地反驳他,“您是公安局局长和文工团团员的儿子,从遗传基因角度说您也不会是个呆板的人。”
“你呀,头脑简单。”他宽容地笑着,“人会变的,在时代和生活的夹缝里不停地变化。”
“太文化了吧?”我心满意足地擦擦嘴说,“您知道,别和我说文言,我就是个粗丫头。”
无可奈何的神情浮上老爸的脸,他对他无可救药的女儿说:“好吧,我们说正题。”
他慢慢地开始讲述,仿佛要讲的事情对他来说很沉重,很难让他启齿。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对很多事情感觉压抑。
他说他对于我们这个家族的故事早就感到了一种神秘。他隐约知道我们家的历史一定是传奇的、波澜壮阔的。因为他的父亲、我的爷爷,那个叱咤风云的公安局局长,每每谈到家史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是骄傲,又好像有些痛苦和遗憾。他从来没有向自己的儿子详细讲过什么。他只是简单地告诉儿子,他的爷爷陈郑是我党优秀的情报人员,是革命烈士。每每说到这儿的时候,那种奇怪的表情就泛出来,悄然在他额上的皱纹里游走。郑谦年幼的时候,不理解这种奇怪,而当他大了一点儿,他就感觉到了惊奇。他隐约地猜到,他的前辈,是有故事的。
“人有时是很奇怪的。”郑副市长为自己倒了一点儿红酒,摇晃着酒杯说,“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些事就不想说。特别是当你所处的时代,是个……这些,你太年轻了,不会理解。也许,不理解也好。我们老了的人都吃了太多的苦,而且,我们都从事过警察这个职业,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是不理解,或者说,不是都不理解,总有人会理解的。比如说,我。”我郑重地说。
他笑起来:“你?”
他那种轻蔑的宽容让我生气。我抢过他的酒瓶子,咕咚咚为自己倒了多半杯,然后一饮而尽。红酒在灯光下闪过美丽的光泽,然后就在我的肚子里激起一团热乎乎的火。我告诉郑谦同志,我不是一般的年轻人,我是有思想的,我热爱我们家族的荣誉和那些扑朔迷离的故事。我说得很激动,指手画脚的,但我父亲却一如既往地平静,他望着我,直到我泄了气,无奈地停了下来。
“你不知道那些故事都发生在什么年代,那些年代没有红酒,只有血。”
我一下子冷静了,沉默下来。
“你爷爷其实是个谨小慎微的人。”郑副市长的这个说法让我很惊讶,我瞪大了眼睛。“别看他风风火火的,他从来都是不该说的不说,严格遵守着纪律。甚至,遵守着不是纪律的某些东西。也许,他是因为打了许多年的仗,看了太多的流血牺牲,所以……这,就成了咱们家的家风。”
“可是我认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呀……”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得不对了。父亲没说什么,只对我大度地笑笑。我只好叹气,调侃地说,“这就是代沟啊。”
父亲告诉我,尽管爷爷奶奶都不多说什么,但他们平时的只言片语仍然透露出了许多故事。因此,他知道陈郁和陈郑兄弟,他知道,或者说猜得出他们的纠葛和恩怨。他还知道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事实,他们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不是亲兄弟。“那是在‘文革’时候,有一回你奶奶说走嘴了。”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我突然就回忆起陈庭生的大太太对儿子陈郁说过的一句话了。那话似乎来自我的想象,又似乎不是。如果是想象的话,我为什么会那么想象呢?我糊涂了,我记不清了,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启示?我记得那个母亲对儿子说的话是:“你爸的话不可信。但是,你要对你弟弟好一点儿。”
这似乎已经说明了,陈郁和陈郑,他们不是亲兄弟。
“那他们是什么?”我仿佛在梦游,喃喃地问。
父亲的脸在我眼前变得不真实了,忽远忽近的。他的声音也显得空洞而断断续续。“他们没有任何亲缘关系……陈郑应该算是养子……所以我们家真的和陈庭生没有关联……当然,他养育了陈郑,也养活了他母亲……”
陈郑不是陈庭生的儿子?但他为什么要收养这一对母子?我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用它燃烧自己的智力和神经。陈郁母亲的话告诉我,她是知道陈郑母子的来历的,她也知道丈夫对儿子说了谎。出于善良,尽管不情愿,她仍然帮丈夫维持了谎言,并且,要求儿子善待那对母子。
她的善良后来得到了回报,陈郑的母亲,那个似乎风流又有些轻佻的女人,含辛茹苦,帮她把陈郁培养成人。我们家的故事,在这里呈现出了如此感人的情节。
顺着这样的思路,我追寻感动的点滴。终于,我的大脑里跳出一个久违的名字:肖建平。我突然地就想到:这对母子是不是失踪的警察肖建平的遗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