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后海的灯火在水面上的一次跳动,像远处隐隐传来的一声歌咏。我知道许多故事属于我的猜测和想象,但是,它却有着某种源于人性的合情合理。像一根断裂的链条,一个个合理的想象逐渐地把链条接续了起来。
肖建平在那次革命中失踪了。也许,应该更准确地说是牺牲了。他尸骨无存。他留下了他的妻儿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和财产。按时间推算,他牺牲时,他的孩子还在母腹中蠕动。在风云际会的大革命中,这个孩子的故事只是一个悲剧性的插曲。
应该是这样的。
我兴致勃勃地向父亲讲我的推测。这个推测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丰满。我讲着,像是在复述一部非常合理的侦探小说,像是在创作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连续剧。我告诉父亲,这不仅是推理,许多零零碎碎的证据支撑着这条线索。这些真实的证据像一片片镜子的碎片儿,它们拼凑起来就映照出了历史。而历史……
“而历史不是拼凑。我的小姑奶奶!”
平静的副市长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称呼来叫我,显然,他有点儿忍无可忍。他说:“我和你的老校长联系过,我也了解你们所谓的证据。我承认,它们是合理的,比如说,肖建平这个名字,确实就在当时的警察名册上,但是……”
“没有但是!”我跳起来,忘乎所以地大叫,“老爸你真的是太呆板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想象飞起来呢?”
我相信这一切,我真的相信,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些人的后代。
16
陈庭生当然关心他的同事。那不仅是他的同事,更是他的换命朋友。肖建平失踪后,陈庭生一定去探望过他的家,于是他见到当时正怀着孕的女人是一种必然。
我认为他们之间后来一定有了什么故事。不然,陈庭生何以就能有勇气把这对母子接回家里呢?这勇气一定来源于爱情。我把我的猜想在电话里告诉了老校长,不料却被他一口否定:“不可能的。你不要以你们‘80后’的思维方式去揣摩一百年前的人们。”老校长认为,陈庭生供养了这对母子,后来又把他们接回家里,只是出于同情,出于中国人的善良,出于警察与警察之间的惺惺相惜。
可我觉得,我的猜测和他的断定并不矛盾。人是复杂的。在任何一件事的成因中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和可能。就算陈庭生恪守了传统道德的底线,但感情的变化却会在人的心灵里自由地飞翔。谁知道在年轻警察和年轻遗孀之间有没有微妙的情感瓜葛和交流呢?
女人的家是一处大杂院中的两间平房。人站在院子里,可以透过树枝的疏密看到大水塔的身影。这水塔是武汉的一个地标建筑,它至今仍俯视着武汉三镇,沉默地应对着时代的变迁。女人看见陈庭生走进院子时落了泪,然后就控制不住地开始呕吐。她的呕吐告诉了陈庭生很多事情,陈庭生当时就感到了责任的沉重。那时,他们还对肖建平怀有希望,盼着这个冲动的家伙能够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于是,陈庭生说:“弟妹,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就有你的,你就好好保养身体,盼着建平早点儿回来吧。”
他们的盼望是有道理的。肖建平是知道自己快要当爸爸的,只要他活着,他不会不回来。当然,后来希望破灭了。看来肖建平很倒霉,他撞到了不长眼睛的子弹。而且,肯定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的遗体慢慢地腐烂掉,和他对妻儿的想念一起化为了泥土。
后来,陈郑出生了。当然,当时他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已经不可考。陈庭生怀着既喜悦又酸楚的心情忙前忙后,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女人鼓足勇气说:“看来我们那口子是没有希望了。大哥,让我伺候你一辈子吧。我不要名分。”
陈庭生吓了一跳。他看着女人。女人是漂亮的,因为刚刚生过孩子,漂亮之中又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他当然想到了家里的黄脸老婆,那是父母定下的,不容他有丝毫疑问。他低头不语,用沉默回绝女人。女人也不多说,只把儿子搂得更紧了。
窗户纸被捅破了,两个人的心情就更沉重了。沉重的心情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是沉默的。他们彼此并不相望,甚至眼睛总在有意识地逃避着对方。但是,尽管如此,他们高度紧张的神经也捕捉得到一种在二者之间的感应。那感应是无形的,悄然穿行在空间和时间里,碰撞出微小的火花,熄灭后,是怅然的寂静。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摇动。陈庭生偶尔看她一眼,立即就把目光移开,更专注地修补着漏雨的房顶。居高临下,他看到女人微敞的衣领处白皙的皮肤,心不禁跳了起来。风在这时吹来一阵腥味儿,江水的气息告诉人们,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日子就一天天地过去。陈庭生想过不再到水塔下的这个院子来了,但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他总被杂七杂八的事情打扰。小孩子病了,家里没粮食了,冬天的煤炭女人搬不动了。其实,是他的善良阻止不了他的脚步。就这样,渐渐地人人都知道陈庭生和女人的关系了,而且人人都把这关系往暧昧上去推想。大家就纷纷劝他就这样算了,顺水推舟也是善举。何况当时男人纳妾是正当行为。陈庭生解释说自己只是帮助朋友的遗孀,但没有人相信。大家嘻嘻哈哈的,变本加厉地开陈庭生和女人的玩笑,甚至有人说孩子都生了,还装什么呀。陈庭生百口莫辩,脸涨得通红。终于有一天,他的妻子也知道了,上司也知道了。陈庭生被逼上了绝路。而直到这时,年轻警察确实和女人一直保持着清白。
只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就不应该姓郑或是姓陈,我应该是姓肖。但是,姓氏又有什么用呢,不管姓什么,我都是我,我都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我充满感动地回望着我的长辈们,回望他们经历过的坎坷,回望命运,回望生活。
就在这回望中,我们家族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我和父亲讨论命运。他说,什么叫命运,命运总是会改变的,改变就在一瞬间的拿捏。如果陈庭生中途停止去照顾那个女人,那么后来的一切都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说,命运就是命运,命运是你陈庭生为什么是陈庭生,你郑谦为什么是郑谦,而你们都不是另外的什么人。“我做了您的女儿,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命运无法选择,凡是无法选择的就是命运。”我嬉皮笑脸的,挽着他的胳膊,感觉到他的体温。
“那你喜欢这种命运吗?”他像真正的慈父那样,拍拍我的手背。
17
我发现我的老父亲正背着我在做什么事情。
连续几天,他都在我还没有起床时就出门了,打他的电话,总说是在探望什么老朋友,或是谈工作。但我却认为,他还在我们的家族故事中纠缠。现在,他比我还要沉湎于这些悲欢离合。
我猜,他是在寻找陈郁。
这个已近百岁的老人是我们家最年长的寿星了,他也是我们家最应该受到尊重的人。但是,他当年和他的弟弟到底有过什么样的纠葛,在惊心动魄的历史里他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这些,都是我所希望知道的,也是我的父亲希望知道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和这个老人没有来往。也许是长期秘密工作养成的习惯,他独自生活,深居简出,不主动和任何人接触。据我父亲说,在“文化大革命”前,陈郁老爷子偶尔会给我的爷爷郑天明写一封信,很简短的信,往往只有寥寥数语。郑天明局长在去北京出差的时候,也曾探望过老人一次,但据说老人在沉默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再来看我,你好好工作就是了。”从此,他们就没了联系。
这是个何等神秘的老人啊!
晚上,我绷着脸,把风尘仆仆的郑谦同志堵在楼道里。他看看我,胖脸上浮起勉强的笑容,说:“听说你把韩主任给灌醉了?他可是市政府的老接待了,酒量不小。”
我哼一声:“徒有虚名。”
“你呀,”他照例宽容地微笑,“就是太不像女孩儿了。”
“爸!”我大叫,把楼道里经过的人吓一跳,“我说了很多次了,您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通红,仿佛很劳累的样子。他看着我,很久,低声说:“好吧,如果你现在不累,你跟我来吧。”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没想到,我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不用说,我知道我要随他去哪里,去见谁。我们急匆匆地在夜幕中走出驻京办的小楼,拦了一辆出租车。父亲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名,司机犹豫着不想去,我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扔给他:“急事,你必须去。”司机不再吭声,启动了车子。父亲在黑暗中叹息一声。
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
当我们在北京西郊某处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两幢楼房掩映在茂密的树丛后面。没有多少灯光,周围一切寂静而神秘。出租车疾驶而去,剩下的就是我们父女不平静的眼睛和内心。
他指指楼房说:“五楼,左数……第三个窗子,亮着灯的那个就是他的家。”
我急不可待地迈开脚步,却被他一把拉住:“别上去了,他老了,经不住折腾了,让他休息吧。”
“您来过了?”我问。他点头。“您为什么又不叫我?”我愤怒地问他。
他淡淡地苦笑:“他不喜欢。我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敲开他的门的。他说,他只希望就这样离开人世,不再有人打扰。”
我望着那扇窗,望着那扇窗里的灯影。
父亲在轻轻叹气,他转身要走。我突然说:“不对。他一定和您说了什么。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一定不想把一切秘密都带进坟墓。他一定说了,说了很多事。”我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字咬得很清楚,“他一定说了,当年是不是他出卖了陈郑?”
父亲站住,没有回头:“那是革命需要。”
我的心怦怦地跳:“不可能。”
“在那个年代,没有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党的利益是第一位的。”
“这事情里面有漏洞,他……”
“什么事情都有漏洞。当时最大的漏洞在他自己身上,为了得到一份重要情报,他当时很可能已经暴露。”
我呆呆地发愣。故事的细节在我脑子里飞快旋转,一个可能被否定了,另一个可能又浮出水面。
陈郁暴露了。在武汉火车站的那一时刻,他正沉浸在焦急和紧张之中。一个个对策从大脑里划过,却没有一个可以确保他拿到那份情报。而就在弟弟陈郑走下火车的时候,他的血液都似乎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了解情况的陈郑,却看着他,向他走来了。
陈郁多么希望弟弟没有看到他,或者装作不认识他啊。在他身后,特务们多疑的目光正盯着他,也盯住了弟弟。他愣住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火车喷着蒸腾的水蒸气,缓缓地驶出车站。陈郑走了。他们只说了几句话,但这几句话也足以让特务警惕了。特务过来问他:“谁呀?”
“弟弟,上广州,倒腾小买卖。”他从容回答,知道此刻不如实话实说。特务狐疑的眼神在他身上溜来溜去,终于没再问下去,但他自己知道,他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驻地,摆脱监视,他迅速把情况向上线报告,得到的指示却是:把真实情况上报,以获取信任,拖延时间,拿到那份重要情报。至于陈郑,不必太多虑,敌人不一定能抓到他的。
陈郁大惊。惊愕之后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唯一合适的选择。特务已经怀疑到他,他的一切举动都在监控之中。他和弟弟陈郑的接触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如果他主动向敌人揭发弟弟,他的安全可以有暂时的保证。是的,只要是暂时,他就能设法弄到那份情报。此时此刻,情报是第一位的,党的利益是第一位的。
陈郁没有时间犹豫。他径直走进上司的办公室,说出了弟弟的来龙去脉。他说弟弟陈郑当年从警察学校失踪,就怀疑他是投奔了共产党。他说这次偶遇虽没来得及说什么,但他怀疑弟弟是为共党在执行什么任务。他说得很平静,还不时流露出一点儿伤感。他的这点儿伤感当然逃不过上司的眼睛,而上司顺理成章地认为,有这点儿兄弟间的情谊,反而说明陈郁说的属实。陈郁要求上司给自己处分,说自己一时心软放过了弟弟,对不起党国。上司说,你主动揭发此事,说明你还是党国的精英。有人怀疑你是共党分子,现在看,实在有点儿多心了。
上司的目光里是一片温情。但陈郁警告自己,那温情很可能是假的,是伪装,是麻醉剂。上司是老特工了,多疑是他的本性。他向上司敬礼,红着眼圈说:“士为知己者死,请您记住,您不会为有我这个下属而觉得可耻。”上司拍他的肩膀,满脸是笑:“知道知道。你好好休息。什么事有我。”
陈郁当然没有休息。他利用争取到的短暂时间,做着他应该做的事情。惊险的五天后,他失踪了。再五天后,他悄然出现在红区,身上带着那份情报。再后来,他又从共产党的地盘上消失,而另一个城市的警察局里,从此多了一个神秘人物。有人说他是戴笠的特工,也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
但是,他从此再也没有得到过弟弟的消息。他没有权力打听,他只有把痛苦和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这种痛苦和思念把他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冷酷、强硬,少言寡语的人,一个离群索居、很少与人来往的人。他的黑墨镜,他的高领风衣,还有他的男士香水,都使他和周围的人有了一种冷漠的距离感。有人说,他像一把刀,永远寒光凛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他的上级通知他,不公开身份,仍然在地下工作。他说:“可以。但要告诉我,我弟弟在哪儿。”上级调查后的结果是,陈郑于执行任务返回途中失踪,已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他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夜间,白了头发……
白了头发。这四个字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我的耳边轰响。我呆望着那扇窗口的灯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上来,终于,我哭了。
18
没有什么可以再去探寻的了。
我在首都机场和父亲分手。他说:“丫头,你保重。”
我点点头,紧紧抱住他,说:“您也保重。我爱你,老爸。”
天特别蓝。飞机穿过云层后阳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让舒畅的感觉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当天下午,我敲开领导的房门,郑重地敬礼,清脆地说:“报告,刑侦大队重案队侦查员郑小婷,休假结束,归队!”
原刊责编 张小红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张策: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从警三十多年,也写了三十多年的警察故事。已发表一定数量的长中短篇小说作品,以及若干纪实文学作品。现任全国公安文学艺术联合会秘书长,二级警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