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走了以后,长生娘就把家务做了个分派,分家务是女儿长玉的主意。长玉说,哪有老的侍候小的道理?吃现成的,喝现成的,她们的命也不要太好了,你这么大的年纪,自己不晓得心疼自己,还指望她们来心疼你呀。长玉从乡下嫁到镇上,是高攀,所以在婆家那是一根灯芯的事都要她做的,侍候公婆,侍候老公和儿子,而弟媳们呢,却在享她老娘的福,她实在看不惯,眼妒得很。女儿这点小心思,为娘的也知道,但分家务的建议毕竟是好事,自己现在五十多岁,身子骨还行,可眼看着就要奔六十了,还能做几时呢?分就分吧,未雨绸缪总不错。家里的事情其实不多,因为长福长生都是石匠,所以家里的田让给沈大毛家种了——如今种田也不容易的,化肥贵,税也重,殷勤侍弄好了,一亩田能赚个两三担谷子,若赶上虫灾旱灾呢,要倒赔钱的。因此家里只留下一亩二分的地,种些时鲜蔬菜,芋头呀、毛豆呀、川香呀、丝瓜呀,供家里吃,也拿到镇上去卖,这些活长生爹一个人就做得排排场场,不需要旁人插手的。三个女人分的就剩下家务,长生娘负责买菜,所谓买菜,也就是偶尔买些鱼肉和豆干豆腐之类,蔬菜是根本不用买的——自家菜园子里的几样菜吃厌了,再和邻居家的换着吃,尤其是上半年,连鱼肉都不用买,家里的咸鱼腊肉是现成的,还有一坛子用雪水腌的咸鸭蛋,长生爹在地里干活时有时还会带几条泥鳅或几只田鸡回来。所以长生娘最主要的活其实是喂鸡喂猪。绫罗和艾叶呢,除了带好各自的儿女,还要做饭洗碗。两人轮着来,一人一天。
绫罗的能干是在分家务后才显出来的。绫罗干活那个麻利劲儿呀,清早长生爹娘去菜园子的时候,绫罗还在床上,可等到长生爹娘从外面回来,她却抱着干干净净的珍珠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长生娘觉得她像个变戏法的——出去没多久哇,也就是摘了摘菜,拨了几颗茄子地里的草,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的活儿却全干好了,衣服洗了,稀饭煮了,院里院外的地也扫过了,家里清清爽爽的,连一根多余的稻草也寻不见;还有绫罗做的菜,不但比艾叶做得好,甚至把长生娘都比下去了——咸鱼蒸豆腐、菊花菜羹、芋头泥鳅汤,东西自然还是那些东西,可绫罗把它们都做出花头来了,长生娘一辈子也没这么做过,乡下人的菜哪讲究那么多呢?什么都是炒的,辣椒炒咸鱼、辣椒炒豆腐、辣椒烧芋头,连青菜都是要放辣椒的。长生娘说,这样味重,好下饭。长生爹一辈子这么吃过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现在有了绫罗的菜,就有了比较,有了高低,轮到绫罗做菜的那一天,就会多吃一碗饭,多喝一盅谷酒,在饭桌上待的时辰也长些。艾叶的菜呢,风格倒是有些像长生娘,都是又咸又辣的,可火候还不如长生娘,什么菜到她的手上都变了颜色,青菜是黄的、辣椒是黄的、芋头是黑的,咋看过去,像猪食一样。不像绫罗的菜总是鱼红葱绿,吊人胃口。
喝了几盅酒的长生爹夜里就比平日多话,反正躺在床上,说多过头的话也只有老伴听见。长生爹说,女人就像菜园里的菜,作用是不同的,冬瓜利尿,苦瓜败火,韭菜呢壮阳。你说绫罗,这么伶俐的一个人,偏偏肚皮不争气;艾叶倒好,人邋遢,也不能干,可是会生崽,女人会生崽,那天下还不坐得稳稳的?所以说呀,世上的事就如桂子塘的水,平得很,一根草总有一粒露水,老天哪会饿死瞎麻雀呢。长生娘说,谁说不是呢?不过绫罗先生了个妹头也不妨,说不定下一胎就是个带把的,万一不是,我们再想办法呗,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虽说长生娘一直是不太喜欢绫罗的,可长生娘做人凭良心,觉得绫罗配得上他家长生,这桩买卖做得不亏!就算当初觉得花鱼肉钱买了青菜豆腐,那又怎么样呢?绫罗这块豆腐看来不是普通的豆腐,是石桥镇上“蒋记”的豆腐,青菜也不是棵普通的青菜,是上海青,梗白叶墨,稠得很。
绫罗的日子是一日忙来一日闲的。没轮到做饭的那一天,绫罗就打麻将。正月二月虽然过去了,家家户户的麻将也收起来了,都正经过起了各自的日子,可哪怕是在三月七月呢,那是乡下人忙得脚不粘地的时候,村子里也依然会有几桌麻将。都是些懒汉闲妇在打,像沈小毛的老婆、木生的老婆、村尾大头的老婆,老公都去城里打工了,她们在家也不用种田,孩子白天都上学去了,猪也喂了鸡也喂了,家里的毛线也织完了,不打麻将做什么呢?难不成让我去偷男人?余韭花在牌桌上斜了眼用假嗓子长长地甩个戏腔,一桌的男男女女都笑得喘不过气来。村里人都看不起这些在农忙时候打牌的人,看看都是些什么货色呢?鲇鱼也好,三黑也好,都是些偷鸡摸狗的主,白天是人,夜里是鬼。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公在外面卖血卖汗,她们倒好,过起了太太的日子。村里人鄙视的态度,牌桌上的男女都知道,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管得着谁呀?爱耍宝的余韭花说,他们白天辛苦,可夜里有乐子呀,老公摸老婆,老婆摸老公,我们呢?命苦哇,年纪轻轻可怜只能把麻将当老公摸。鲇鱼就说,你就摸我呗,我不怕吃亏的。摸你?你夜里有空?鬼才晓得那时你正躲在哪家的鸡笼边哪家的菜园子里,别说我,就是你家秀英怕也摸不上吧。
麻将桌上人的嘴是从来闲不住的,但绫罗只是笑笑,不说什么,毕竟她是新嫂,和大家还不是很熟,所以一门心思都还在麻将上。因为珍珠小,麻将就在绫罗家打。落雨天,就放在绫罗的房间里,房间不是很大,又暗,但六十瓦的灯泡一开,照着新桌新椅,满屋子亮晃晃的,又热闹又喜气。打麻将的人个个眉开眼笑,只有长生娘一个人在厨房生着闷气——败家的西货,败家的西货呀,凤娥这贱坯子,把这样的西货说给我长生,是要祸害我家呀。大白天的,开着六十瓦的灯泡,这不是作孽是什么。可怜自己六十岁的人了,夜里起来解手都是摸黑的,不舍得灯开灯关的,浪费电,她倒好,胳肢窝下过着,不晓得心疼啥。可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这样糟践日子,总会有报应。长生娘在厨房里念念叨叨,把锅碗瓢盆摔得砰砰啪啪。
天晴的日子,麻将桌就摆在院子里。长生娘也生气呀,院墙外人多眼杂,会怎样说她家呢?红艳艳的日头底下,别人都在忙着过自己的生计,这帮男女呢,却窝在她家赌钱,知情的晓得是她媳妇绫罗惹来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她纵容的,她长生娘的舌头一向是长的,能做出这样理短的事?但长生娘不敢骂绫罗——绫罗不是艾叶,骂了就骂了,雨打荷叶一样,滑溜溜的不会留下什么。绫罗话少,话少的人心思重,恨性也就重,一句骂就是一粒种子,你撒豆一样地骂一通,噼里啪啦的,倒是解气,可收不回来了,你用针挑不出来,你用水也洗不出来,它在里面发芽,它在里面结果。让媳妇恨上有什么好呢?村头的杨寡妇,年轻的时候婆婆做得多威风,把她媳妇收拾得糯米团一样,可老了呢?中了风,躺在床上身上的屎尿都没人洗,她捶着床板,呼天喊地的,半村人都听见了,可她的媳妇硬是能眼皮也不抬一下,在外面兀自做她自己的事。杨寡妇的下场让全村的婆婆引以为戒,所以长生娘几次话到唇边,都忍住了。倒是绫罗先开口了,绫罗说,闲着也是闲着,打打牌,省得总想长生,也顺带赢几个小钱花。
这倒不是虚话,绫罗是老赢钱的。每次散场的时候,长生娘都会借故走到麻将桌边看她们结账,老是绫罗赢,鲇鱼赢,而沈小毛的老婆和余韭花呢,十次倒要输九次的。余韭花说,婶子呀,回头我可不来了,天天给你家绫罗送钱,若是让我家大头晓得了,非要打断我的几根排骨不可。狗对茅厕发誓愿,谁信呢?余韭花这样的女人长生娘是看轻的,但看轻是在骨子里,面上依然是笑嘻嘻地,说,大头敢打你?他花了眼差不多。赢了钱的绫罗大气得很,如果轮到她做家务,正好灶上没盐了,没酱油了,或是没肥皂洗衣服了,她懒得向婆婆开口,总是掏自己的私房钱买,有时还会顺便给艾叶的儿子买几颗糖果回来。艾叶不是这样的,艾叶把一个钱看得比命大,哪怕买包火柴,那也得问婆婆要——不是艾叶没有钱,艾叶的压箱钱还有好几百呢,长生娘心里有数得很。但火柴不是大家用吗?艾叶为什么要花这个钱呢。艾叶觉得绫罗有时傻得很。
得了好处的长生娘嘴更软了,索性闭了眼,任了绫罗去。不任了她又怎样呢?看绫罗那水泼不进油浇不进的样儿,就是说了,恐怕也是白说。
常来绫罗家打麻将多是鲇鱼、三黑之流的男人,但周老师是个例外。
周老师不在沈家村教学,他是县城中学的老师,但他是沈家村的家属,因为他的爱人俞老师是沈家小学的老师,他们一家住在沈家小学里面的一间小房子里,所以周老师得常往沈家村跑。按说像他们这种情况的,一般都是住在城里——周老师在中学也是有宿舍的,城里生活也方便,有像样的商店,有电影院,有菜市场和馆子,但周老师和俞老师不能住在城里,不能住是因为他们的儿子周小宝。周小宝九岁了,还不能从一数到一百。同事六岁的儿子都能背出几十首唐诗了,可周小宝呢,别人问他,0+0等于几呀?他认真地说,是8,1+1呢,他还很认真很响亮地回答,是11。在城里,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总爱出这样的题逗他,别人笑,小宝也笑,弄得周老师和俞老师都心酸得要命。但沈家村的人从不问小宝这样的问题,乡下人的善良是骨子里的,表面是有些粗野,但其实心细得很,绕来绕去总要绕开别人的伤心事。
但入了骨的伤心哪里是说能绕开就能绕开的呢?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周老师和俞老师夫妻的情意都是淡了的,不仅淡了,彼此心里还有些怨恨的。怎么能不恨呢,不是嫁了他周述文,怎么会生出周小宝?如果没有周小宝,她俞丽梅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别人还是人面桃花,她呢,是人比黄花瘦。周老师也是恨的,是个女人都会生孩子,男孩也罢女孩也罢,他周述文要求又不高,只要是个健康正常的就行,可她俞丽梅连这点都做不到,偏偏给他生个弱智的!他的锦绣人生是她俞丽梅一手撕毁的,是俞丽梅这个西货一手撕毁的!
生了周小宝的周老师就颓废得很,颓废的周老师只好借麻将来逃避和忘记周小宝和俞丽梅。麻将乾坤大,桌上日月长。只要是周末,周老师的一天铁定是在绫罗家过的。只要有周老师在,绫罗的钱就总会赢得更多些。绫罗爱坐周老师的下家,因为周老师不关绫罗的牌,有什么打什么,别人饿得哇哇乱叫,而绫罗呢,吃得肚皮溜圆。余韭花生气了,说,周老师,你不能拿别人的猪头去拜你的菩萨。桌上的周老师是好脾气的,笑着说,哪能呢,哪能呢。和了牌的绫罗笑靥如花,周老师满足得很,千金难买美人笑,有了这个笑,就什么都值了。有时周老师来晚了,没赶上桌,就坐在绫罗的边上看。周老师是不多话的,对绫罗的帮助都在桌子底下,若是绫罗想打哪张不该打的牌,周老师的腿就会轻轻碰一下绫罗的腿,绫罗就明白了,知道这张牌不能打,或许是下家的炮。周老师个子高,虽和绫罗挨着坐,但其实是眼看两家的,再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牌的人怎么也比打牌的人精明。所以绫罗一遇到为难的牌,就会一时拿东风一时拿西风地迟疑半天,似乎在仔细想,其实呢,是在等着周老师桌下的点子。这样一来,绫罗打牌的速度就会比别人慢,性子急的姚金枝忍不住了,说,你这样打,一把牌就要打到日落西山。余韭花说,你就当行行好吧,别催她,她是在把手中的牌当长生摸呢,哪舍得打出来。绫罗说,打牌如绣花,绣绣就开花。亏你们还是老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但开花的不仅是绫罗手中的麻将,绫罗自己这朵花也开了,是周老师在桌下用腿绣开的。长生离家快两个月了,绫罗的身子愈来愈软了,软塌塌的像爬在土墙上的丝瓜花。可她的土墙不是还在上海吗?上海山高路远,怎么靠得上呢?倒是周老师的腿,周末在边上权且当当绫罗的土墙,可这种朝来暮去的土墙,管什么用呢?愈加地把绫罗撩得水波潋滟。
绫罗开花的轻浮样子先把一个人惹恼了,那个人不是长生娘,也不是俞丽梅,是回娘家来走亲的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