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那天回娘家是因为凤娥的儿子,凤娥的儿子过十岁。在乡下,男孩过十岁是件隆重的事,要大摆喜宴的。长玉是有面子的堂姑姑——一个村子里住着,关系能远到哪里去呢?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的,自然要来吃酒,同来的还有长玉的老公石勇。四五月的天,日子长,中午吃了酒的长玉和石勇也不急着回家。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忙——长玉要陪娘扯些闲话,石勇呢,也想打几圈麻将。打麻将的人是现成的,石勇、绫罗、沈小毛的老婆,还有凤娥陈家湾的兄弟——也就是绫罗的堂兄,正好凑一桌。那天石勇中午多喝了两杯酒,喝了酒的石勇面色绯红,眼睛发直,总盯了绫罗看——绫罗放在麻将桌上的手指像葱一样嫩白细长,绫罗的耳朵桃红粉白,绫罗的两个奶子掩在薄衫下像两只躲在那里的调皮的兔子。但长玉那时还没注意到石勇的眼神,长玉坐在院子的另一边,那边有棵栀子花,是长玉小时候种的,现在已长得枝繁叶茂。五月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长玉就坐在这栀子花香之中,听娘讲长生长福在上海打工的事,在边上坐着的艾叶有时也会插嘴说几句,替婆婆做个补充,长福过年回来时和艾叶讲了许多上海的事。长玉注意上石勇的眼神是因为绫罗,绫罗说,姐夫,给我也倒杯水吧。喝了酒的人容易口渴,因此石勇老要起身去厨房倒茶水。绫罗只是让石勇顺便给自己带杯水,这其实没有什么。让长玉不舒服的是绫罗的声音,声音在长玉听来有些邪,因为它不是平铺直叙的,而是有些短长,有些起仄,这使得一句平常的话有了意味,像篱笆上的青棘,带着勾人的毛毛刺。长玉对这样的声音并不陌生,石勇酒厂里的女同事徐燕子就是这样对石勇说话的。徐燕子住在石勇家的斜对面,每次她一拖音袅袅地对石勇说话,长玉全身的血都会往脸上涌,恨不得上前给那个骚货一个大嘴巴——长玉长得人高马大,徐燕子那个小狐狸精根本不是对手。但长玉不敢,长玉不是怕徐燕子,长玉是怕石勇,长玉如果有本事打徐燕子一个嘴巴,石勇就能当着徐燕子的面把长玉的嘴巴打歪了,再说也不是徐燕子一个人的事,石勇总是色迷迷的样子使得全酒厂差不多有一半女工都是这样对石勇说话的。但那不是在石桥镇吗?石桥镇的长玉早就让石勇弄得没有了颜面的,但这是在沈家村,沈家村的长玉是尊贵的、体面的,也是更敏感的,所以绫罗的毛毛刺一下子就把长玉刺痛了。长玉再没心思听娘的絮叨,而是来到了麻将桌边。长玉说,我们回去吧。石勇头也不抬,说,急什么?跟过来的娘也舍不得长玉回去,说,天还早哩,难得来,再多待会儿。麻将桌上的绫罗也说,再让姐夫玩两圈呗。长玉变了脸,但绫罗没留意到。绫罗是朵开了的花,只留意蜂,只留意蝶,至于其他,哪顾得过来呀?所以姐夫石勇的眼神绫罗是看出来了的,但那有什么呀?男人看女人大多不是这样吗?绫罗是习惯了的。别说是石勇,就是对了自己嫡亲的两个姐夫,绫罗也从不避嫌的——也不是有意,绫罗天生就是这样的,只要是和男人说话,绫罗就像被狐狸附了身,说话的腔调变了,看人的眼神也变了。变化其实是内在的变化,不是红变成了绿,不是白变成了黑,而是有些隐约的,有些微妙的,只有置身事中的人才能觉察得出来。石勇觉出来了,所以石勇神魂颠倒,长玉觉出来了,所以长玉怒火中烧,而旁人都还是莫名其妙的。愤怒的长玉借桌下的狗表达了她的情绪——那只狗之前还沉浸在幸福之中,中午在凤娥家吃饱了肉骨头,十分钟前又吃了艾叶儿子拉的屎,所以它有些得意有些感恩地在人们的腿间钻来钻去,没想到无端招来了长玉狠狠的一脚。长玉咬牙切齿地骂道,这是谁家的母狗?在这里摇头摆尾。旁人谁都没听出来长玉这是在骂绫罗,真以为是那只狗踩了长玉,但石勇却听懂了——长玉这种指桑骂槐借桃骂李的手法能瞒了别人哪能瞒得了石勇呢?明白了的石勇就做不到装聋作哑,他实在还没有这个涵养,再说,替老婆之外的女人出头是石勇一贯的作风,这也是石勇对其他女人表达好感的一种方式。所以石勇扭头呵斥身后的长玉,你乱嚼什么蛆?若是在石桥镇,长玉也就噤声了,但这不是在沈家村吗?长玉打着灯笼走夜路,也不怕鬼。所以声音高得很,长玉说,噫,我自骂我脚下的母狗,碍你什么了?伤了你的肝?还是伤了你的肺?要你多管闲事。长玉伶牙俐齿的顶嘴,让石勇恼羞成怒,但丈母娘就站在长玉的身边,石勇的大耳光抡不过去。生气的石勇没情绪打牌了,一把抓起长玉的手,两人回石桥镇吵去了。
直到长玉和石勇扭着扯着出了院子,绫罗才明白过来刚才长玉是在骂她。绫罗对女人言语的反应总要慢半拍的,不是因为绫罗笨,而是绫罗的心思全不在女人身上——她哪怕是在和女人说话,那话其实却是说给男人听的;她哪怕是在看女人,那也是用半个眼珠子看的,另外半个眼珠子呢,是用来瞟男人的。绫罗的这个习惯其实是让她吃过苦头的,早在陈家湾娘家做妹头的时候,她就是因为喜欢顾盼男人而明里暗里得罪了村里许多女人,不然,她绫罗怎么会拖到二十四岁才嫁人呢?十八岁她就和村里的一个叫天保的后生好上了!可天保娘不喜欢她,好了二年了,也不托媒人上门,就那样让他们白白地好着。绫罗娘哪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生生地拆散了他们。可绫罗前脚刚和天保断,天保家后脚就娶了人,若论姿色,那个媳妇是没法和绫罗比的,但天保娘不在乎。天保娘说,丑妻薄地家中宝,我们本分人家,哪守得住那么俊的媳妇呢?这是打绫罗娘的脸,陈家湾的人都知道,绫罗娘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个规矩的媳妇,至今还有许多话柄攥在陈家湾的女人手里。而三个女儿之中,绫罗的长相和性情最随娘,都是又妩媚又泼辣——妩媚是对男人,泼辣是对女人。这就种下了祸根,乡下的舆论其实主要是女人在主导的,一个女人的名声好坏,是完全由另一些女人说了算的——她对男人越好,或者说,男人对她越好,她的名声就越坏。女人们在这个时候同仇敌忾明察秋毫,不冤枉好人,也不错过坏人。就算绫罗还是十八岁,还干净得像藕塘里初开的荷花,又怎样呢?村里的女人还是一眼把她看穿了。葱是葱,蒜是蒜,秧子在那儿,能往哪儿变呢?所以天保之后,尽管绫罗娘对绫罗的婚事上心得很,每次托媒人介绍的都是附近村里的好人家,家境好,后生好,无论如何总要比过天保的,但结果呢,总是不成,不成显然是因为村里女人的破坏,因为相亲时男方都是欢天喜地的——绫罗的样子,哪个后生会相不中呢?可总在“剪布”之前,人家就会找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推辞。绫罗娘气急败坏,其实每次都有怀疑的对象,可也没法子找上门去骂——这是丢脸的事,不好张扬的,再说,人家的破坏都在暗处,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你没有证据,平白无故地找别人的茬,谁能答应呢?叫花子门前也有三尺硬地,就算你绫罗娘再泼辣,有些事情也不好做过头的。无奈的绫罗娘只能把绫罗往远了嫁,远了就不知底细,远了别人就不好说闲话——都是过日子的女人,谁愿意走穿自己的鞋底去说别人的短长呢?陈家湾和沈家村,一南一北,相隔二三十里,而且沈家村还有侄女凤娥,胳膊肘子往里弯,自家人帮自家人,二十四岁的绫罗终于一波三折地嫁到了沈家村。
可生成的相,做成的酱,在陈家湾做妹头也好,在沈家村做媳妇也好,绫罗其实还是那个绫罗,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它变不了,长玉兜头一盆污水就把绫罗泼回了原形。但绫罗哪是盏省油的灯呢?无论是恩,或者是怨,绫罗都要让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长玉被石勇扯回了石桥镇,也不怕,她总有回来的时候,绫罗暗暗地等着长玉回家的日子。
也没有等多久,半个月后,长玉就回了娘家——石勇酒厂过端阳节给每个职工发了十斤白酒,长玉给爱喝酒的父亲送两斤来。绫罗那天的发作是借了艾叶做由头的,反正艾叶绫罗早就看不惯,也吃烂了她是个老实坯。那天的日头很好,绫罗和艾叶两人都洗了许多东西——天气骤然间热了起来,床上铺的盖的,还有身上穿的春衫春裤,都要洗了浆了,好收起来等下半年用。绫罗动作快,等到艾叶从桂子塘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向阳的地方都让绫罗占了。几根竹竿上晒满了绫罗的东西,被子、褥子、床单,还有珍珠用来垫摇箩的几件旧夹衣。艾叶做事向来是上不了台面的,她趁绫罗在厨房吃粥的工夫,把绫罗一根竹竿上的东西都挪到了阴处,而在那根竹竿上公然晒上了她的衣物。艾叶胆敢这样做,和长玉的回来有关。艾叶一向是有些巴结长玉的,两人的关系因此处得不错,而且艾叶也看出长玉不喜欢绫罗,所以她要借长玉的势来打击绫罗,平日里的艾叶其实是有些怕绫罗的。这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绫罗也正要寻长玉的是非。若长玉没来,还好些,绫罗也就是把东西再换回来——艾叶那样的人,绫罗总是懒得和她计较的。可长玉不是坐在院子里吗?事情就不能那么简单地了结。绫罗二话不说,铁青了脸把艾叶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站在长玉身边的艾叶,其实一直在等着绫罗从厨房里出来,想看看绫罗对这事的反应——按艾叶的估计,有大姑子长玉在,绫罗最多也就是找她理论几句,理论艾叶从来不怕,院子也不是你绫罗一个人的,日头也不是你绫罗一个人的,竹竿也不是你绫罗一个人的,凭什么我艾叶就不能用呢?可绫罗如此激烈的态度完全出乎艾叶的意料。艾叶被逼得没有退路了。妯娌之间的关系,有什么中间路好走呢?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退她就进,你进她就退,最后的结果,就是她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类似的认识,艾叶早就有了的。所以艾叶只能冲上去扔绫罗的东西,可绫罗就站在竹竿边上,哪会让她扔呢?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绫罗比艾叶高出半个头来,再说,她在娘家和姐姐们是打惯了架的,经验丰富得很,知道女人之间打架制胜的关键,所以一把就扯住了艾叶的头发,艾叶呢,根本就不是绫罗的对手,像一只被缚住了翅膀的母鸡一样在绫罗的身下乱扑腾。本来一强一弱之间的架,是要玉石俱焚的,是要丢车保帅的,可艾叶不懂,不但不去撕绫罗的脸,反而双手去护自己的头,这样的架还有什么打头呢?好在边上还有长玉,长玉暗中当然是帮艾叶的,所以用力去掰绫罗的手。一边掰还一边劝,说,都是一家人,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个屋檐下进出,什么事情不能商量呢?要丢人现眼地打架。绫罗的目标本来就是长玉,长玉倒好,自己架个梯子爬上来了。这样的机会绫罗哪会放过呢?绫罗马上接嘴骂,谁和你是一家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的家在石桥镇,要你在这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长玉气得脸红一阵脸白一阵,骂,你才来这个家几天?就说我不是这个家的人,我在这里长到二十岁,这树是我栽的,这花是我栽的,这院墙是我和长福垒的,你算老几呢?我算老几,绫罗咬了牙说,我是这里的正宫娘娘!你当初舍不得这里你别走哇,你嫁给长福也好,你嫁给长生也好,那你才算这家的人。长玉没了话——和这满嘴嚼蛆的人还有什么好争论的呢?长玉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这是打胡言乱语的绫罗,也是打狐媚妖气的徐燕子,新仇旧恨,全都在这五个指上,这指就成了段王爷的“一阳指”,指指都是要夺人性命的。绫罗粉白的脸上立即就像涂了五道胭脂一样。但绫罗不是艾叶,不会去捂住自己被打了的脸,而是捞起脚下的一块青石砸到了长玉的头上——那块石头平日是用来稳固晒衣竹竿的,现在却被绫罗信手拈来作了武器,长玉顿时头破血流。
长福和长生从上海赶了回来。鸟大各飞,树大分枝,既然过不到了一起,那就只好分家。在乡下分家是件啰唆的事,但长生家相对简单些,因为长生爹娘的儿子不多,只有长福长生两个,什么东西都一分为二就是了——房间一人两间,家里欠的债呢一人五百,鸡呀鸭呀鹅呀这些活物也平分,有单数的,就归长生爹娘,猪只有一头,只好让长生娘先养着,养到过年的时候再杀了三家分猪肉,菜园子呢,还是归长生的爹打理。有些东西本来倒是难分的,那些杯盘碗盏,坛坛罐罐,因为有大小,有新旧,往往会给分家带来麻烦——乡下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大的过节往往看不出来,可一些芝麻小的得失倒是会计较的,艾叶就是这样的女人,分给她的鹅刚好是瘦些的一只,她就不答应。长生娘的手下,哪里会没有轻重呢?之前分给艾叶的两只母鸡,一只芦花鸡一只九斤黄,都是正在生蛋的,还有那只豚鸭,样子倒是不肥,可它争气得很,隔些日子就会下个双黄蛋。可这些仔细处长生娘怎能和艾叶明说呢?长生娘的偏心要做在暗里,不能摆到桌面上来的。艾叶若是不蠢,就应该明了婆婆的心意——有公公婆婆做主,难道还会薄着替他们生了孙子的她吗?绫罗这时倒显出她的好来,鸡鸭肥些瘦些,家什新些旧些,坛砵大些小些,不在乎。但绫罗要在两家之间做个隔墙,长生爹本来是不同意的,千朵桃花共树生,家虽然分了,但依然是兄弟,何必弄出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来呢?可长生娘说,隔就隔吧,兄弟的血缘也不是一堵墙能隔开的。长生娘这样说,表面是附和绫罗,其实呢,也还是因为疼艾叶——在一个屋檐下走动,两个女人免不了要生龌龊,万一再打起来,吃亏的还不是艾叶?既然娘都这样说了,那就砌呗。长福长生都是石匠,砌堵隔墙,一天的事儿。这样,一家就分成了两家,长福住东屋,长生住西屋,长生爹娘呢,住在北边的后厢房,但进出都是从东边。长生娘说,艾叶人本分,又迷糊,若没有老人在边上照看着,她恐怕连儿子都要被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