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皇历了,老哥。”银匠吃了几个烤洋芋,感觉有些饱了,他把手边的一根干枯的柏树枝放进火堆,一缕蓝烟从枯枝上升起,寂静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柏树脂的清香,很快,一缕黄色的火苗蹿过洋铁罐,像一匹红绸在空中袅袅。银匠说:“现在人们不需要银匠,即使姑娘出嫁,她们也想不起祖上传下来的习惯,陪嫁的银子已经被电视机取代了。”
“也是,人们都往城里走,谁还需要银匠啊。”麻脸老汉奇怪地问,“那你为啥子还像过去的匠人一样,在路上走来走去?”
银匠说:“老哥,我丢不下自己的手艺。”
麻脸老汉想了想说:“我有些旧银子,可我没有子女,如果你丢不下自己的手艺,可以去我那里住几天,等我老婆死的时候,也好让她把这些银子带上路,反正银子也是她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留下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我可没法给你支付工钱。”
银匠快乐地说:“只要管饭就行。”
银匠和麻脸老汉离开河道,天色已近黄昏。他们穿过树木高耸的河岸,往一片长满针叶松的山坡爬去。夕阳下,古老的松树亮出它们粗糙的树皮,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堆积出大片浓荫。透过疏朗的松针,可以看见河道上的流水像银子一样闪烁不停,一股河谷里芬芳潮湿的气息沿山脊弥漫,带来秋天黄昏时令人心旷神怡的凉意。
岩东村响起银匠打制银器的声音,这声音像一缕叹息孤独地飘旋,又孤独地落下。岩东村离开土地的人比岩西村还多,许多女人也跟着丈夫出去了,即使银匠小锤落下的声音像月亮上传来的声音一样空灵而清脆,仍然没能招来看热闹的人。人们离开土地已经太久,很多房子失去烟火的熏烤,长久地泛起潮湿的霉味。
坚持聆听银匠敲击声的只有麻脸老汉的老婆,那是一个被白内障遮住了眼睛的人,她十分满足地坐在阳光下,把耳朵侧向银匠,保持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风穿透她的衣服和白发,她听见周围落满银子的声音。
到了煮饭时间,这个看不见东西的人离开银匠,很熟练地从堆满柴火的干柴堆中取出几块檀香树皮和松木碎块,放到火种上,然后用吹火筒去吹,直到冒起火苗。浓烈的木料烧透的气味溢出房门,跟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往空中飘去,成为树木的味道,成为松树、杉木和坚硬杂木的味道。
粮食煮熟的香味升起不久,消失掉的麻脸老汉又出现在瓦房下。
银匠不知道他白天去了什么地方,放羊,或者种地,他仿佛是一个被粮食的香味引诱回来的人,他快乐说:“让我看看,你打算用什么东西填饱银匠的肚子?现在挨饿的匠人实在太多了。”
吃过饭,银匠继续打制银器。麻脸老汉摸上一把农具离开房门。看不见的女人向阳坐下,聆听银子的声音。
麻脸老汉家确实有很多银子,比岩西村村长家的银子还多。过了寒露,直到接近霜降,银匠才打完他家的银器。在漫长的打制过程里,银匠眼前不断闪现出陈慧琴的身影,他一想到那个让自己发疯的女人,就想到七个漂亮的银座佛。银匠为此常常陷入沉思,他想,我应该有足够打制七个银座佛的银子。
有着好名声和好心情的银匠开始向贼一点点滑去,他用小秤把第一批银饰称还给麻脸老汉时,偷偷把那半块磁铁从裤包里摸出来,吸到了秤盘底下,为此得到了紧张的心情和第一块银子。麻脸老汉看着平衡的秤杆,高兴地对看不见的女人说:“你用心听听,我们遇到了一个好银匠,他不光手艺出众,还回来的银子比我给他的银子还要旺一些。”
过去听到这样的夸奖,银匠心安理得。这次不一样,他觉得一股冷风穿过自己痉挛的肠胃,耳朵下面的颌骨紧张得发痛。
银匠用那杆原本很准的小秤,在麻脸老汉家偷了三次银子,他把和三块磁铁重量相当的银子藏到背夹深处,直到寒露后离开岩东村,麻脸老汉和那个看不见的女人也没有发现。
天气已经有了很深的凉意,山上的人们加上了夹衣。麻脸老汉把银匠送到村外,说:“老弟,你是一个信得过的银匠,如果一时没有什么去处,你可以去岩下村找我的表弟,他那里可能找得到银活。”
银匠说:“怎么才能找到你的表弟啊?”
老汉说:“没人不知道岩东村麻脸老汉的表弟。”
银匠带着信任离开他第一次偷银子的村寨,离开那对快乐而苦命的老人。
霜降节气到来前,银匠到达岩下村。
岩下村是一个环山中的小村庄,几幢零星的木房子像几朵老掉的菌子,孤独地绽放在一小块洼地上,洼地上的庄稼已经收尽,风浩浩荡荡地穿过这片没有遮拦的土地,带来了霜降前的寒意。
银匠在麻脸老汉的表弟家住下来,这是一个长着一个大鼻子的老汉,他其实并不想打制银器,碍于表哥麻脸老汉的面子,他答应银匠,让他把自己手里的银首饰进行翻新。
敲打银子的声音在岩下村响起。大鼻子老汉成天含一根荆竹烟杆,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动不动地守在银匠的身边。事实上他不用下地,他有一大家子人,用不着到了这个年纪还去土地上忙碌。不知为什么,大鼻子老汉的两个儿子和儿媳都没出去打工,地里的事情很容易被他们收拾掉,大鼻子老汉除了偶尔上山放放羊,多数时候,他像一个沉默寡言的过路人,好奇地守在银匠面前,仿佛他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偷银子的银匠。
银匠有点心虚,他说:“老哥,你家里人怎么没去城里打工啊?”
大鼻子老汉说:“银匠,你看看那些房子,房子的主人进城打工,几年没有回来住过,房子都快倒了。你如果愿意,几乎不用花钱就能在山上给自己弄到一处房子。”
银匠停下手中的银锤,抬眼往远处看去。
村中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叶已经发黄,一缕阳光落在上面,泛起一抹炫目的金黄。越过亮丽的光辉,银匠看见银杏树外有几幢空荡荡的木房子,大概有一段时间没人居住了,瓦檐没人清理,上面堆满了过去日子积下的落叶和灰尘。一蓬荒草从落叶上长出来,阳光照亮了它们苍老的白茎。
银匠看见门锁搭扣上没有上锁,上面绑了一圈铁丝。
银匠说:“铁丝能挡住什么啊?人们用一根木棍就能撬断,很容易进入屋子。”
大鼻子老汉说:“你不知道,银匠。打工的人把家当都搬到城里去了,再蠢的强盗也不会进入一个空荡荡的家。没人居住的房子只怕牛羊,这些家伙不偷东西,但它们会把粪拉在家里。”
一边和大鼻子老汉闲聊,一边翻修那一堆锈迹斑斑的银首饰。当银匠用小秤将银子称还给老汉时,他故伎重施,用裤包中那半块旧磁铁,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巧妙地偷走了主人的银子。
“弟妹,这个银匠的手艺真巧。”大儿媳妇翻看着打制一新的银器,对二儿媳妇说,“要是放在以前,有这样手艺的银匠请都请不到。”
“是。”二儿媳妇说,“手艺这样高明又不要工钱的银匠我没见过,不如让银匠多住几天,把其他几家人的银子也打了吧。”
“你去问问。”大儿媳妇说,“问问他们要不要一个不要工钱的银匠。”
银匠的好手艺把他留在了岩下村。
小雪节气到来前,银匠又打制了三户人家的银器,他用那半块旧磁铁,又换回了几块急需的银子。当一场小雪裹着初到高山的严寒到达岩下村,银匠已经见过这个村庄的所有银子,他收拾好背夹,藏好银子,带着一个有几分离奇的荒诞梦想,在第一场风雪到来时离开了这个环山中的小村庄。
银匠凭借多年的经验,知道自己已经凑齐了打制七个银座佛的银子,他要寻找一个能收留他的人家,把七个银座佛打制出来。第一场风雪下来之后,山上的小孩就要戴棉帽子了。
小雪节气之后,大雪节气越来越近,湿润的北风推动大块铅灰色云朵,攀上高山和草场,把鸟羽似的雪花降下来。初到的雪花打湿了田野,也打湿了路径和瓦房。远方的银匠踩着一地泥泞,往更远的高山走去。
经过两天的奔波和行走,银匠在岩上村找到了需要打制银器的人家。那是一个黑脸膛的中年人,他的女儿腊月要出嫁,她将嫁到比岩上村更加高寒的地方。偏远寒冷的村庄还保留着陪嫁银首饰的习俗。
黑脸汉子把银匠安置在虚楼上,听上去,他打制银器的声音又轻又飘。
黑脸汉子的女儿常常过来看银匠打制银器,那是一个大胸脯姑娘,四溢的银光下,她的眼睛湿润而多情。姑娘爱怜地抚摸着将陪她一生的银子,问:“银匠师傅,你打好的这些银子会一直这么发亮吗?”
“当然。”银匠响亮地说,“银子是最干净的东西,等你老了的时候,它也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几天时间里,岩上村一下子就改变了模样,变得肥厚而庄严。深厚的积雪里,寂静的村庄不断传出打制银器的声音,像一大片布谷鸟的残鸣,急迫,清脆,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