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天不间断的打制,大雪节气到来前,银匠终于赶制完黑脸汉子家的所有银子,那些旧银饰和停止流通的银元,经过银匠纤长、白净的手,变成银光闪闪的胸佩、头饰、围腰链和手镯。那是一个黄昏,冬天的黄昏来得突然且悄无声息,天际边的灰色亮光轻轻地闪了闪,天空黯淡下来,浑远的雪线沿山脊起伏,雪地上的反光像银子一样亮白。
银匠用小秤把最后一批银首饰称还给黑脸汉子,黑脸汉子用手掂了掂那批漂亮的物件,把银匠请上了火铺。
火铺边的长凳上摆了一坛子酒和一钵狗肉,一大块干透的松木热烈地燃烧着,淡蓝色的火焰干净而透明。屋子里充满了酒、肉和松脂的香味。
“银匠,你有一身了不起的好手艺。”黑脸汉子往碗里倒上酒,说,“你给我干了这么漂亮的活,我要请你吃醉酒。”
“我没学吃酒。”银匠说。
“哪有匠人不吃酒的?大雪到,吃狗肉,为了吃这顿酒,我专门去村外杀了一条肥狗。”黑脸汉子说,“银匠,你吃了我这顿狗肉,保证你整个冬天都像晒太阳一样暖和。”
“老哥。”银匠嗫嚅着说,“我还想在你家里住上几天。”
“行啊。”黑脸汉子说,“住多久都行。”
“我想借用一下你家打制银器的炉子。”银匠说。
“行啊,你用多久都行。”黑脸汉子说。
银匠高兴起来,他端起酒碗。火光落在碗里,碗底露出一圈动荡的光影。
银匠很快醉了,他说:“老哥,我爱上了一个漂亮女人,她向我要七个银座佛,很少,很少,只是七个银座佛。”
黑脸汉子说:“给她七个银座佛。”
银匠说:“可是我没有,我只有一块磁铁。”
黑脸汉子接过银匠手里的磁铁看了看,说:“给她一块磁铁。”
银匠说:“她不要磁铁。”说着银匠一歪身子,往火铺另一头扑去。
黑脸汉子知道,银匠真的喝醉了。
黑脸汉子很高兴,匠人在家里喝醉酒,说明自己很好地款待了匠人。
一夜大风吹彻,呼啸的大风吹过屋顶上的积雪,发出呜呜的哀鸣。虚楼下的竹林里不断传来老竹子被积雪压断的爆裂声,像炮仗一样猛然腾起,又像炮仗一样猛然熄灭。竹子的断裂声惊动了屋檐下的狗,它跑过雪地空空地叫了两声,又很快被寒风淹没掉。
虚楼上的银匠没有听到这些声音,浓厚的酒意使他睡得很死,他梦见了那个能够让他发疯的女人,梦见了那堆湿润的稻草、梨树的阴影、梨子熟透的幽香和银子一样洁白的月光。
早上起来,银匠从背夹深处掏出银子,像往常一样点燃炉火,亮开他的小锤和錾子,开始打制梦想了很久的七个银座佛。银匠太急于做好这件事情,他忘记了匠人的规矩,在银匠这个行当中,为了证明匠人的清白,无论多么富有的银匠,都不能携带属于自己的银子。长久以来,银匠见到的银子都是别人的银子,银匠打制的银器都是别人的银器。
这个名声很好的银匠为了一个梦想,忘记了祖传的教训。
黑脸汉子知道,银匠没有银子。当他看见银匠从背夹里摸出银子在炉火上锻打,第一个念头是银匠偷了他的银子。这让黑脸汉子十分难受,他高兴的心情让这个貌似忠厚老实的银匠给毁了,他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用偷来的银子给一个女人打制七个银座佛。
黑脸汉子偷偷地用一杆老秤称了称银首饰的重量,重量没有问题;黑脸汉子又借来邻居家的一杆新秤称了称银首饰的重量,重量也没有问题。黑脸汉子想起了银匠身上的那半块旧磁铁,他相信,银匠肯定是偷了别人家的银子,然后像一个狡猾的窃贼,把赃物带到另一个地方打制。
狗日的,这是一个偷银子的家伙,这个龟儿子糟蹋了匠人的名声。
黑脸汉子把他的观察与思考告诉了大胸脯姑娘,大胸脯姑娘又告诉了村中的姐妹。碍于一起吃过狗肉,喝过同一碗白酒,赞叹过银匠了不起的手艺,黑脸汉子没法很快把银匠撵出家门。他的脸越来越黑,家里的伙食越来越差,他咬牙忍住自己的愤怒,让银匠继续留在家里。
一条关于银匠偷银子的消息很快从岩上村传送出去,像冬天的寒风,迅速刮过雪地和河流,沿着银匠来时的足迹,返回了他曾经到达过的村庄。在银匠打完七个银座佛之前,他的臭名声已传播很远。令人们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匠人的臭名声比他的好名声传得还快。
银匠在恶劣名声中打完了七个银座佛。银座佛十分漂亮,即使见多识广的老人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又薄又亮的锥形银片上,七个笑容满面的佛像栩栩如生,它们坐在动荡的莲花上,莲花下用于缝纫的针孔又圆又整齐,仿佛只需要一缕清风,佛像就会从那片薄薄的银子上飘起来,飘到一个像梦境一般深邃、幽静的地方。
银匠的手艺炉火纯青,但没人赞叹这七个银座佛的漂亮。当银匠在冬至来临前的大风雪中告别黑脸汉子,送别他的只有几张冷冷的长脸,和岩上村几声不合时宜的狗叫。
空空的狗叫声中,银匠揣着两个干冷的洋芋和一段落寞独自上路。
黄昏时候,天空忽然放晴,久违的太阳像一块暗红色磨盘,悄无声息地滑入山巅,把一大块飘动的浮云照亮。没有热力的光线洒落雪地,雪地腾起一大片淡蓝色的反光,幽深的光芒像一块薄纱,轻盈地将大地覆盖。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里,银匠怀着怦怦的心跳,急促地敲响了陈慧琴家的木门。风雪已经把山上的木门封闭很久,当人们坐在火边烤着疙篼火过冬,木门总是向陌生的事物关闭。
银匠听见木门吱呀一声,接着他看见那个让他发疯的女人从门框上露出她安静的面孔。三个月过去了,她的模样依然丰满而漂亮,随着木门的打开,一股柴火的热气混合着树脂被烧透的香味,像风一样扑向银匠。
站在热气和寒冷交汇的分界线上,银匠感觉到背后有一股阴凉穿透衣裳和皮肤,直到脏腑。他从怀里摸出七个美轮美奂的银座佛,迟疑地说:“慧琴,我回来了。这是你要的七个银座佛,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它们弄到手。”
“什么银座佛啊?银匠,你找错人了。”陈慧琴说。
“不是你要的么,用来缝在你儿子的棉帽子上?”银匠说。
“我没要。”陈慧琴从身后拉过她的儿子,她儿子的头上戴着一顶大红的绒线帽子。陈慧琴接着说:“你看,我儿子戴的帽子没法缝座佛,他没有棉布帽子,银匠,你真的找错人了。”
“不是。”银匠急迫地说,“摸秋那天晚上,梨树下,那堆稻草上……”
陈慧琴脸上升起陌生的表情,她似乎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安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熟悉的味道。冬天太阳的斜光照亮房门,也照亮了这个好看女人丰满圆润的脸,她把木门掩了掩,想试图挡住外面吹进来的寒风,也想挡住那个白皮肤的银匠。木门板上一束浅淡的阳光跳动了一下,迅速滑到瓦檐的上面,并从山冈上逃掉。
陈慧琴说:“银匠,我不知道你说的事情,你还是把银座佛送给你该送的人吧。”说完,她悠然地关上房门,木门吱呀一声,把银匠日思夜想的那张漂亮的白脸关到了房门的里面。
难道,那天夜里出现在梨树下的女人真的不是她?银匠想,那么,又是谁带走了我的心,我又是为谁付出了银匠的名声呢?
夜幕落下来,最后一抹太阳的光亮水一样流走,东边浪涛般起伏的雪线后面,款款升起一轮明亮的满月,留给雪地一片动荡的白光。冬至快到了,接近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光芒铺满大地,雪地上的寒光闪烁着浅浅的幽蓝。
银匠披一身耀眼的月光,踩着积雪往村长家走去。在村长家的虚楼下,一声空空落落的狗叫声从牛圈楼里传来,接着一条狗的黑影扑过雪地,对着银匠咆哮、撕咬。银匠和狗的争执声惊动了虚楼里的人,他们打开房门,站在灯影里往外张望。
村长喝住狗,说:“是银匠啊,好久不见,连狗都不让你进家门了。”
银匠说:“村长,你还好吗?风雪太大,我想借宿一晚上再走。”
村长说:“你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银匠,我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
银匠说:“什么真相啊?”
村长说:“银匠,你的名声比你的脚步还快,人还没到岩西村,糟糕的名声已经传了过来。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银匠了,你要相信,我是不会借床铺给你的,我家可没有银子供你偷。”
“可是,”银匠说,“我确实无法赶路了。”
“如果你非要留下来不可,就去牛圈楼上的稻草里睡吧,和那些老实的牛羊住在一起,没有谁会嫌弃你。”村长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银匠在雪地上孤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踩着牛圈的草料槽,背着背夹爬上牛圈楼,用经霜的稻草盖住自己冰冷的身体。
雪光映照着冷漠的天空,寒风吹皱了心事。银匠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凉像空气,缓缓穿过自己的皮肤和胃,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疼痛。他从怀里摸出七个银座佛,排列在前面的稻草上,皎洁的月光混合着雪地的反光从牛圈楼的横栏上透进来,把稻草照亮。泉水一样透明的月光中,七个银座佛像七块月光的碎屑,洁白,幽冷,零碎。
银匠想到梨树下的月光,以及斑驳跳动的光影。想到这里,意识渐渐离开冻僵的银匠,使他的神志变得虚幻模糊。似是而非的睡梦中,银匠觉得自己应该在秋天暖洋洋的草地上好好睡上一觉,这个念头像光影动荡了一小会儿,接着轻轻一闪,便被一大块睡梦的阴影拂走。
安静的大雪下,银匠在严寒中彻彻底底地睡了过去。
原刊责编 安殿荣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第代着冬:本名吴建国,1963年生,苗族,重庆武隆县人。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邱家大院》、小说集《白羽毛的鸟》、散文集《乡村歌手》等多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