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住宅区松散成一条狭长的街道,离离拉拉,绵延出去一公里。为什么要把阵势摆这么大呢?应该集中起来才好啊。静子想。工业区那边的房子倒是很稠密,厂房与厂房间的排列错落有致,就连墙皮也涂成鲜艳的橘红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堆装饰精美的礼盒。而那两根兀自耸立的高大烟囱,就更显得与众不同,它怪异地戳向天空,让人生出些不好的、与污染有关的联想……静子有些困惑,这么大的一片戈壁,怎么就偏偏这一块地下面有煤呢?
东祥在院子里架葡萄,顺口问了静子一句,问她想不通什么?是后悔嫁给了一个矿工吗?
静子说,去!
东祥真就摆出一副欲转身离开的架势,但目光中的那份窃喜却是藏不住的。
东祥家住的是平房,那种老式的青砖瓦房,还是建矿初期的建筑,房子狭小,采光也不好,碰到阴天,屋里黑得看人都模糊。有条件的人家都搬到新楼去住了,但东祥一点儿都不眼馋,家是破了点儿,可他和静子两人的生活却过得很舒心。
已经是春天了,葡萄藤该架起来了,葡萄藤蛰伏了一冬,它们在土里就已经发出了细芽,星星点点的,青绿中泛着黄,娇嫩得让人欣喜。
东祥把葡萄藤一根根捋顺,然后搭在绑扎好的竹架上。静子便用毛线绳把葡萄藤分段固定。静子踩踏在一只木梯上,院墙不是很高,站在木梯上的静子,视野就很开阔。旷野无遮无拦,那博大的、野性的敞荡令人感到惊悸——柔弱而缓滞的曲线,深色的、像苍老树干般皱褶的土地,那率真的从容看上去很直接;没有遮蔽和瑕疵,也没有丝毫的繁琐和羁绊;只是一味地张扬呈现,铺展出一种蓬勃的气势。同时静子看到,天地间的色泽在放任的极限中得到收敛,这归功于那条不断延伸的地平线。那淡褐色的层面衔接划分了清澈与混沌,让两者间的融合层次分明——广袤、深远、粗粝、彪悍、澄澈、通透、飘缈……望着眼前的苍凉与空落,静子说不清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静子来矿上的时间并不长,东祥记得很清楚,一年零六个月,可给静子的感觉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怎么就跟东祥生活在一起呢?用东祥的话说这是缘分。静子信,要不她怎么就来到这里了呢?
矿区的上空漂浮着一些黑色的粉尘,肉眼倒是不容易看到,但静子是能感觉到的,那是一种矿体的焦灼味,而且有着一定的比重。它们落下来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滞涩的、物体被摩擦时才有的声音,同时伴着细致而又轻微的震动,就像阳光下漂浮着的那些尘埃。
东祥说,我怎么感觉不到?
静子说,要用心去感受。
东祥停了手里的活儿,仰头望着天空的样子像是用心去感受了,但除了心脉的跳动,他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2
人忘了什么也不该忘记自己的身世啊!静子想,可静子就忘记了。居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了。静子不傻,她知道自己生活在矿区,知道自己是东祥的女人;知道为东祥做一日三餐,知道自己长得一点也不比矿区其他女人差;还知道东祥深爱着她……静子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静子患有严重的失忆症。静子忘却的事情太多了,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印象中应该很遥远,远到什么程度她自己也茫然。内心深处,隐约会闪露出一点儿有关家乡的影子,好像有山,当然还有水。那是一条河,清澈凛冽,她小时候常在河边玩耍,用泥固个坝,就能圈住小鱼苗和螃蟹……记忆中还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塘水中生着许多莲花……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桃花,春风拂过之后,盛开的桃花烧红了一面坡……再往深里想就是一片色彩的混沌,有如色泽的凝结,或某种物体的背光与映衬……之后是无法续接的空白。记忆有如切割的断面,所显示的部分清晰可见,但它所包含的内容却深藏不露。那封闭的空间里都藏匿着些什么呢?静子冥思苦想没有结果。
东祥好像一点也不替她着急,居然还拿腔捏调: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东祥抱拳施礼,唤一声:林妹妹啊……
静子说,你还贫!我都快郁闷死了。
静子看到电视节目,有许多被拐卖的妇女,后来被解救了,家人团聚的那一刻让人好生感动。静子问东祥,自己是不是也是被拐来的?到底花了多少钱将自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说这话时静子的眼圈微微发红。
东祥让她猜。
静子说,一万。
东祥说,多!
静子说,五千。
东祥说,多!
静子急了,问到底多少钱?
东祥说,他不曾花一分钱。
静子说,那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东祥说,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看到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不知道是谁做的,一连几天都如此,他很奇怪,就留了心,那天他去上班,中途又拐了回来,从窗子里看见一个俊俏的姑娘在屋里烧水做饭,他忙开门进屋,姑娘慌得要往水缸里藏,可是缸盖早被他盖住了……东祥说,静子是田螺精,专门来报答他的。
静子让东祥正经点。
东祥这才说道,他和静子的相识纯属偶然。那天他下夜班,从选煤楼上下来时,发现一节空车皮里蜷缩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静子。当时她正发着高烧,问啥都不知道,东祥出于好心,就把静子领到家里来了。东祥说,谁知就捡了个媳妇。东祥嘻嘻笑,静子就愈茫然了。
静子刚到矿上来的时候,东祥并不知道静子叫什么,静子是东祥给她起的名字。她的样子总是那么文文静静的,总是无声地静默着,就像这戈壁上的小草,悄无声息!后来,她就有了静子这个名字。
静子,这名字倒是很适合自己呢。静子,静子!这名字还真是好听。静子想。可自己原来叫什么名字呢?对记忆的追究让静子不免有些颓丧。因为静子并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比如那首民谣她一直不曾忘记:
青溜溜的青来青溜溜的青呀,
青溜溜的尕松哎柏呀,哎哟四季哎哟青呀。
黄溜溜的黄来黄溜溜的黄呀,
黄溜溜的黄麦呀子呀,哎呀遍地哎呀黄呀。
哎呀黄溜溜的黄麦呀子呀,哎呀遍地哎呀黄呀……
歌声是那么的富有韵味,那么浓郁,又是那么生动,每次清唱,她都无来由地有些激动。她不知道这首民谣在她的记忆中封存了多久,它预示着什么?是记忆的倾诉吗?那轻快的节律和委婉的曲调,对她有如某种情感的蹂躏,让她愁肠百结而又不知所终。有时静子似乎洞悉到了什么,可细细品味又什么都没有。只是这么一首民谣,作为记忆的施舍,它除了让你伤感还能带给你什么呢?
3
东祥在选运队上班,是个拣矸工,工作地点就在那高高的选煤楼上。静子上去过一次,那是给东祥送午饭。
沿着钢板焊接的楼梯一步步朝上攀,真高啊!那是一个筒状的建筑,有十几层楼房那么高,一条输送原煤的皮带从地底下的巷道里进入运输走廊,一直延伸到楼顶。皮带一开,煤炭就源源不断地运送上去,在振动筛上被分拣出不同的等级,然后进入若干个不同的煤仓。余下的则进入煤台,日积月累那煤台便不断地茁壮起来,直至成为一座耸拔的煤山。
振动筛的声音很大,哗哗啦啦吵得人什么都听不见。东祥张大了嘴,朝静子摆手,静子还是听不见,东祥便把静子扯到了室外的平台上。世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东祥的一张脸涂抹得像个包公,两只手更是黑得没样,居然直接去抓静子带来的蒸馍,被静子抬手打落了。静子用带来的水为他冲洗。脸脏成那个样子,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东祥喜欢吃静子做的蒸馍,更喜欢静子做的浆水面。浆水是用苦苣、荠荠菜或芹菜、莲花菜沤制的。静子擀的面厚薄均匀,切制的面条细匀一致。等面条下锅煮熟后,浇上炝油制好的浆水;佐菜是切成碎末的生腌韭菜和红辣椒,味道真是好独特,特别是在炎热的盛夏,吃上一碗,立马会让人感到清凉爽快。
站在这样一个高度看戈壁,和以往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凝重、空旷、坦荡、奔放,视觉在拓展中不断延伸。那放纵的极尽铺展;那敞亮的桀骜不驯的袒露;那涌浪般滚动着的热霾;那空茫淡定的色彩……所有呈现都让静子惊讶不已。那一刻,静子的身心仿佛飞翔起来了。她看到湛蓝的天空下,碎石密布的戈壁所展现出来的沉稳与庄重,苍劲与空灵,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她第一次发现戈壁也有着美丽生动的一面。
这时东祥说,荒滩里埋着一个古代的将军,叫王进宝,官至陕甘提督。
静子一脸茫然。
东祥说,就是康熙年间平定吴三桂的那个王进宝。
静子仍是不知所云。
东祥说,就是金庸小说《鹿鼎记》里的那个王进宝。
静子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过金庸的小说,印象中看过的小说不少啊,怎么一本都想不起来了?
东祥决定啥时带静子去看看墓地……好多的石人石马,很壮观的。不过,早已残破不堪了,就剩下一个冢了,其实也没啥可看的。东祥一边吃蒸馍,一边摇头,那样子似乎有些惋惜。
东祥吃完午饭,静子要回去了。静子朝选煤楼上攀时,并没有感到害怕,下去时却犯难了。心怦怦跳。特别是看脚下,有些天旋地转。静子不敢下,她有恐高症……静子是东祥一路搀扶着才勉强下去的。那以后东祥再也没让静子送过饭,每天都是自己带。
4
无聊的时候,静子一个人还是喜欢猜想,关于自己,关于家和往事。可记忆就好像一个锈蚀的闸门,怎么也打不开,过去对于她就是一页空白,上面没有记录任何信息。窥探和冥想都没有任何作用,思维的单纯和洁净几乎不需要任何遮掩,内心的茫然和失落总是令人失望。从前的记忆跑到哪里去了呢?那记忆即便是一缕风也会摇响树的枝叶的,可是静子的记忆里什么都没有,就像这原野上的晨雾,迷蒙中似乎隐藏着许多内容,但瞬间就蒸发了去,没留下一丝痕迹。
东祥说,总该记住些什么吧?比如家的方向?
静子摇头。
东祥说,哪怕是地域环境呢?
静子仍摇头。
东祥说,那么风俗特征和生活细节呢?
静子还是摇头,静子的脑子里只有一些恍惚的印记,且杂乱无章:那是花瓣、香水、露液、长丝袜、高跟鞋、丁字裤、飘逸的纱丽、模样怪诞的脸谱、无所指向的装扮……霓虹幽暗下的簇拥,惨白的肢体的呈现或裸露,滞留在暧昧空间的凝视……画面含蓄模糊,没有完整的构图,只是一些信息的拼凑。似乎还有某种声音,像诉说,像嗔怨,又像呓语……并不真切。场景与层次都很混乱,完全没有逻辑……她不知道这些具体指代什么。
东祥让她好好想。
静子记得好像是在走台步,深红的地毯,扭动的猫步,迷离而又执著的眼神……突然就到了街上,步履匆匆,似追逐或躲避……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东祥让她再想。
静子记得自己坐了很久的车,汽车,火车……再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东祥问她是在哪里坐的车?目的又是什么?
可静子再也想不起什么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了,连最初的混乱都没有了。
东祥说,想不起来也好,不烦。
静子说,想不起来更烦。
东祥说,想起或想不起你还是静子,还是我东祥的女人。
静子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静子说的是一句方言。静子平时并不说方言,但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东祥听得出,那几句方言应该是天水话。天水人把自己叫“熬”,把你称“牛”,把水念成“岁”,把娃娃叫“狗狗”。这些话时常从静子嘴里冒出来。由此东祥推断静子的家乡应该在天水。天水以外的人习惯称天水的男孩、女孩为白娃。因为水土和气候的原因,那里的人皮肤都很细腻。用一句俗话说,嫩得能挤出水来。这句话在静子身上得到了验证,静子就非常的白净。
见东祥一直盯着自己看,静子说,我有那么好看吗?
静子脸庞清秀,眼如秋水,样子原本就招人怜爱,加上表情中的淡淡愁绪,似乎就更显得楚楚动人了。
东祥说,天水白娃。
静子听不懂他说什么,但关于天水她还是有些印象的,知道那是个地名。
东祥说,要不啥时我陪你去趟天水?
静子没有吭声,她在想自己的记忆到底丢到了哪里?难道自己丢失的仅仅是一段记忆吗?这么想,她心里就慌慌的。
静子老做一个相同的梦,一开始,场景并没有多么可怕,最初的进入像一次散步,抑或是一次郊游。时令应该是秋季,因为她看到了一片荞麦地,那渲染的色泽似云霞,又似火焰接天连地,气势张扬,她被这色彩陶醉了……但不知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她开始奔跑……四周都是悬崖,她根本无路可去,而危险正步步紧逼,这让她颓丧的同时又极端恐惧……接着是陷落,伴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无望地挣扎……她似乎想抓住什么,结果就真被她抓住了,是东祥的胳膊……
静子的样子很可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目光显得呆滞而茫然。东祥便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安静下来。
有一天,静子在睡梦中喊出一句话,好像是一首古诗,不知道会不会跟静子有某种联系。早晨,东祥问她,静子竟没有一丝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