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就是新华社。有趣,还挂着中国证券报社的牌子,还有新华印刷厂。他常想,如果把这个印刷厂置换到郊外,把这座楼拆了重建,那该会是什么样?
他常常怀疑自己有洁癖。不然,怎么会突发奇想,在门口又置了一个废纸篓呢?至于是哪天放在门口的,他也记不清了。久而久之,他已养成一个习惯,每天早晨上班出门时,要把门口废纸篓里的那点垃圾装袋带下去,扔进分类垃圾箱,他才会觉得心安理得,快乐的一天似乎从这一刻才开始。
不过,有一段时间让这一刻变得有些窝心,甚至于让他心头添堵。他发现,每天早晨他的废纸篓里居然塞满了不属于他家的垃圾,更有甚者,那些垃圾竟是用黑色塑料袋打包好了的。这是谁呢?他在想。
他本以为,这或许是新邻居们的交际方式——这座建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居民楼,根据当时的条件设计,房间颇为局促,厨房、厕所、客厅都是小到几乎微型了。所以,现在很多老邻居房改后纷纷将这老房出售或出租,退往更广阔的四环、五环外的宽宅去了。他之所以不走,是对这里的环境熟悉了,这里出门就可以乘地铁,公共交通也十分便捷,如想打的也是召之即来,招手即停。但是,那些邻居们出售出租的老房,进来很多生面孔,操着各地的口音,有些人还颇为气宇轩昂,这让他内心隐隐地有些不爽。
这种差不多有流水线包装风格的垃圾袋,在他的废纸篓里已经是增添一段时间了,他已经开始从惊异、无奈到几乎是忍无可忍了,却是束手无策。他每天默默地为那飞来的垃圾袋作出体力贡献的同时,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办。他设想了若干种预案,被自己一一否决,终于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原来,最复杂的事情,可以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
他决定,每天再早起一点,然后把门镜打开,守在门后窥望过道。他发现,那小小的门镜居然有180度的视野,过道里的一切尽收眼底。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以极度的耐心等待着那个垃圾袋包装者的飘然出现。
在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衣着时尚,从头上的棒球帽,到脚上的运动鞋,都画着一个显眼的对勾,而且一身洁白,看着都让人养眼,那张娃娃脸,更是让人看着舒心。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幸福,他为这样的年轻人心底涌动着暖流,他惬意极了,甚至有点陶醉……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一个举动将他从几近于沉醉状态中唤醒,他刚才全然没有注意到年轻人手上提着的黑塑料袋,在经过他门口的那一霎那,年轻人十分熟练地将黑塑料袋丢进了他家的废纸篓。
他差不多是冲出门去的,冲着那个白色背影几乎是吼了起来:回来,你!
年轻人颇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他愤怒地指着废纸篓里的黑色塑料袋,怒声问:这是什么?!
年轻人微微一笑,脸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飘过,他回转身捡起了黑塑料袋,匆匆赶往电梯那边。
他浑身颤抖着立在那里,许久许久才平静下来。
之后的日子恢复了常态,他依然每天早晨上班出门时,要把门口废纸篓里的那点垃圾装袋带下去,扔进分类垃圾箱,他的快乐的一天才会从这一刻开始。
然而,新出现的更为奇异的一景令他彻底困惑。
那天早上,他出门时欲将垃圾袋带下去,可是废纸篓空空如也,那垃圾不知去向,他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一周,天天如此。这令他十分好奇又十分不安。他想起了自己最简单的解决问题的妙法——重新站在门镜后面窥望。
一连几天他都扑空了,他起床先看一眼那废纸篓,里面的垃圾还在,他便转身去如厕洗漱,再转身回来时,废纸篓就空了。
这一天,他起个大早,遏制住一切如厕洗漱的欲念,牢牢地立在门镜后面,目不转睛地窥望着过道的一切。一个个新老邻居走过去了——这里的租住户经常更换,房租也在不断变幻,所以,有很多新面孔他不熟悉或不太熟悉。他们每个人手上拎着不同的包或纸袋、塑料袋,急匆匆地从他眼前经过,可以想见,下楼他们就会融入二号线地铁车厢“合影”的洪流,抑或在环线公交车上继续打盹。
在不经意间,他的视觉告诉他,有一个人弯腰拾取了他家废纸篓里的垃圾袋。起初,似乎那人没事似的从容走来,经过他家门口时略略怔了一下,目光触及废纸篓里的塑料袋,他便弯腰拾取,与手上自家的垃圾袋一起,拎着走向电梯。
他彻底懵了。他仔细回味每一个细节,是的,就是如此。那个面孔他还不十分熟悉,是新近搬进来的,据说来自遥远的巴西,娶了一个北京姑娘住进这楼里的……
翌日清晨,他依然立在门镜后面守望,当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习惯地提起废纸篓里的垃圾袋的当儿,他跑出门来,对那位罗纳尔多的同胞说,谢谢你,兄弟,这活儿我自己来。他们腾出右手来,互相真诚地握了握手,一笑而别。
他想起了自己的住址,这里是前三门四号楼,对面就是新华社。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作者简介】 艾克拜尔?米吉提:哈萨克族著名作家。曾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著有小说集《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存留在夫人箱底的名单》《艾克拜尔?米吉提作品集》(四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