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祥领静子去了趟医院,还做了脑电图。结果出来,波形、波幅、频率和位相的图形、曲线都很正常。针对她这种情况,医生也无能为力。医生说,或许是心病。这病需要慢慢调理,时间或许能医治这病。
医生的话让静子好无助,她困顿而又惆怅的目光让东祥很担忧。
院子里的葡萄长势很好,柔韧的藤条不断地抽出嫩枝,那纤细的触手扯住藤架,努力地攀援而上,去获取更多的阳光。葡萄已经开花了,白色细碎的花絮,洋洋洒洒,那洒落的花瓣让人误以为是冬季的落雪。静子伸出手掌,静等它们悠然坠落,尽管纤微、娇弱,但静子看到它们同样的晶莹、同样的妩媚嫣润,每一片苞叶都完美精致。夏季的微风充当了媒介,让它们有了一种飞扬和堕落的双重体验。它们孤独寂寞吗?静子将手中的花瓣抖落,看着它们在轻柔的舞动中游走,在静默中凋零,最终,用自身的洁净去遮掩那些散落的粉尘煤屑。望着那淡雅的花絮和喜人的绿意,静子心里忽然充满了感动。
静子努力不去想自己的身世,东祥对自己很好,这胜过了一切。
5
在矿上,静子时常能听见清脆、悠扬的汽笛声,每次听到汽笛的声音,静子都会想起东祥说的话,他是在一节空车皮里发现自己的,静子想那应该是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吧。静子问东祥,那装满煤炭的火车都运往何处?东祥说,地方多了,全国各地都有。东祥的话让她再次陷入到迷茫的困顿中。
夏季的戈壁滩让人感到炙热难耐,干燥的季风掠走了空气中的所有水分。烈日下,静子能听到那焦躁而战栗的声音——洒落的粉尘,草木枯枝的断裂,泥土沙石的膨胀和收缩,水雾被蒸发后的散逸……尽管很细微,但用心听还是能捕捉到的。静子看到葡萄的叶子都打了卷,那曲动的经脉和叶下的纹理在延缓的蜕变中已近枯萎。那演绎的过程微妙而含蓄,它们在阳光的锐利中变得如此脆弱,就像那些振翅的蚊虫堕入致命的光斑。静子看到那些闪动的亮泽最终汇聚成无数条鲜亮的光线。她能感觉到那色彩在她的发丝间极速穿行时而留下的震动,和轻柔的剥离而产生的细弱的微芒。
静子打一盆清水,将散开的秀发浸在水中,那感觉真是很惬意。一丝微凉的清爽,瞬间就浸透了身体。思维一下子就沉静下来,同时被过滤的还有来自空气中的燥热,感觉是置换了一个空间——焦虑、惆怅、失落、抑郁、伤逝……都没有了。内心的轻松犹如纤细柔弱的发丝被水波浮动着,像展开的莲叶,又像一蓬墨绿的水草,尽情地涣散着……
那韵味浓厚的歌声传过来的时候,静子有些不太相信,她还当是一种错觉,以为是内心的吟唱,是水给了她听觉上的蛊惑。她沉静了片刻,那声音愈显得真切,的确是记忆中的那首民谣:
青溜溜的青来青溜溜的青呀,
青溜溜的尕松哎柏呀,哎哟四季哎哟青呀。
……
这民谣对她有着无法澄清的诱惑,静子不知道这民谣里都包含着什么,对她有着如此深刻的触动,似乎那曾丢失的一切都藏匿其间。
静子有些好奇,她用毛巾将湿头发裹了,走出门去,唱歌的是个陌生的男人。静子有些发蒙,这首记忆中的民谣,居然还有人能唱。静子突然想追上去问问,但那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并且已经停止歌唱……
静子追了一段路,没有追上。回来的路上,她有些伤感。回到家,她才发现毛巾还裹在头上,她摸了下毛巾下裹着的长发,心想,自己哪天也该理理发了。她不知道自己留短发会是个什么样子?东祥喜欢不?
6
初五那天是东祥的生日,几个工友买了礼物来家里祝贺。
静子在厨房里忙活,小赵进来了。小赵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是队上的技术员。人机灵,好学,他坚持要为静子打下手,静子拗不过,只得随他。
小赵帮着择菜,洗鱼。小赵一看就是没怎么做过饭的,韭菜当成了蒜苗,莴笋不晓得要去皮。鱼就更不会收拾,膛开了,鳞却没刮;待刮了鳞,却忘了去鳃。小赵没想到做菜这么麻烦。静子说,想吃就不能怕麻烦。小赵穿的白衬衣,两只袖筒都沾上了污渍,静子帮小赵把袖筒挽了起来。
小赵说,嫂子,听说你和东祥哥的认识有点传奇色彩呢。东祥哥说你是捡来的,真的假的?
静子说,洗大辣子要把里面的籽掏去。
小赵说,东祥哥咋就这么有福气呢?
静子说,下一道菜是小葱拌豆腐。
小赵说自己还没有对象,想请静子介绍一个。
静子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看上哪一个了?
小赵说,像嫂子这样的就行。
静子说,你是大学生呢,哪能太随便。
小赵说,我要是也能碰上嫂子这样的该多好。
静子嗔怪地瞅他一眼,说,胡说。
小赵说,你的目光有些特别,让人很难不产生一些想法。
静子不晓得小赵这句话是赞美还是诋毁。她借助洗手的机会,在脸盆架的镜面上瞄了一眼,那目光看上去还真有些特别——挑衅、暧昧、煽情、沉静、渴望、茫然……她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她不知道那目光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静子切的木瓜丝真是很细,小赵都看呆了。
小赵也想试试。看着他也是用心去切的,但切出来的木瓜丝有筷子那么粗。静子说,还是我来吧。静子接菜刀时,手突然就被小赵握住了。这让静子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将菜板上的几颗鸡蛋碰掉了。鸡蛋的坠落让人看着有些头晕,那窒闷而又清脆的声音像玻璃器皿的碎裂,黏稠的蛋清像琼脂,而散乱绵软的蛋黄像午后的阳光,灼痛了静子的视线。静子的神情不由得一阵恍惚。
小赵说,嫂子,你不知道你长得有多美。
静子的样子是很冷静的,她就那么望着小赵,眼睛眨也不眨,直到小赵将握着自己的手松开。
小赵也不晓得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脸羞得绯红,低头进客厅去了。
静子没有揭穿小赵,她不能毁了这个年轻人。
菜上齐后,静子给每个人敬了两杯酒,就连小赵她也敬了两杯。那天,小赵好像很感动,他给静子回敬了两杯,静子没有推脱,全干了。
过后,静子没有向东祥提起那事,她不想在东祥的心里埋上阴影,更不想破坏他和同事间的关系。
7
戈壁滩上很少下雨,但下起来却同样的密实。那飞扬着的雨丝像荡起的雨幕,含混了天地间的界限。而被蒸腾的水汽烘染着的矿区,好像瞬间就有了极尽的酣畅和深邃。雾霾的游弋中,行人、街道、树木、房屋、高耸的选煤楼,堆积如山的煤炭,所有这一切都被掩映得朦朦胧胧……
静子看到,葡萄的叶子被雨水洗涤得黝黑发亮,那些粗壮的藤枝倔强地固守着自我,这更加映衬出缠绕着的绿枝的娇嫩。葡萄已经小指肚般大小了,三五个粘在一起,那质朴的青涩原本是很含蓄很稚嫩的,但在雨水的浸润下,它们意外地获取了水晶般的澄明,在叶簇的铺垫下愈显出它们的娇羞可爱。
窗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很像冬季蒙上的霜雾。静子把脸贴上去,感觉到有微微的凉气往她的额头里钻。
街面上已经有了积水,那光亮的蓄积像残破了的镜片,迷惑着人的视线。
快到东祥下班的时间了,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相反愈加地稠密了。静子拿了雨衣朝东祥上班的选煤楼走去。街道上的水并不深,静子穿着雨靴,没什么感觉。但工业区那边就不一样了,那里地势较低,积水的面积较大。有些地方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腿肚。
一辆运煤的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去了,溅了她一身的泥水。静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那段正在塌陷的路基的。路基已经绽开一个口子,而且那口子正在不断地延伸扩大,原本很平坦的地面,已经出现一个弧形的洼坑,正有雨水不断地朝里面蓄积。塌陷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静子曾看到过一些采空的塌陷区,大的能超过小学校的操场,而那些绽裂的口子深不见底。这段路基下面应该就是采空区,这么想时静子就更感到害怕了,她分明感觉到路基正在慢慢陷落。这愈加让她忐忑不安,她不晓得该怎么办,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那辆运煤的汽车就是在这个时候驶过来的,这让静子变得惊恐不安,静子慌忙摆手,一边呼喊司机停车。这里是一道缓坡,载重的汽车噪音很大,加之稠密的落雨,司机没有听见静子的呼喊……情况太危急了,已经由不得静子多想了,她一下子就冲到了路中间,静子的那把花雨伞是很抢眼的……汽车在陷落的路基前猛然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来喊,找死啊你!与此同时,陷落的地基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
静子被送到了市医院。静子的伤不轻,腰椎受损,恐怕短时间内无法站立起来。不过,医生说静子会好起来的。医生的话让东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静子在医院住院期间,东祥遇到一件事,那天他去街上给静子买水果,在小摊上碰到一个外乡人,正把一张照片给摊主看,问摊主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女人?摊主没见过。外乡人又问东祥,东祥自然就更没见过了。最初东祥还有些忧虑,但照片上的女人不是静子。
外乡人说,照片上的女人是他的婆姨,一年前,离家出走了。
东祥问他,女人为啥离家出走?
外乡人支支吾吾,但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外乡人曾赌博成性,输光了家产……外乡人的样子有些愧疚。说,玩到最后连女人都给输了。
外乡人不晓得东祥为啥用那样一种眼光看自己。外乡人说,自己已经悔过自新了,他之所以想要找到女人就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她,要找她回去好好过日子。
东祥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怒气,他说,你他妈的还算个男人?!
东祥的样子让外乡人感到了害怕,他收起照片匆忙走开了。
东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静子,他怕静子听了伤心。由这件事东祥联想到静子的身世,想到静子的失忆,会不会与外乡人的讲述同出一辙呢?东祥不敢肯定,但有一点东祥是可以肯定的,静子也一定有过不幸的过去。那么造成静子的离家出走,以及她的失忆又是什么原因呢?东祥想了很多——不堪凌辱,受了某种刺激?或无法忍受那非人的生活,抑或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失望,无助,悲愤,抑郁;或病痛,心理障碍所带来的苦闷和绝望;或另一种可能?东祥想,静子或许并非真的失去了记忆,她只是在心里刻意地要忘记过去,抹去曾经的阴影?这么做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伤痛,好忘记过去的那段不幸?不论是什么原因,东祥想,静子的选择都是正确的。她完全有理由忘记过去,忘记她想忘记的一切。对她而言,其实忘记过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忘记过去也可能是一种幸福!这么想着,东祥就感到了一阵释然。
8
静子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她的腰还没有完全康复,走路还需要东祥扶着。
静子很奇怪,住院这段时间,她居然没有再做那个不断重复的噩梦。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她已经不在意丢失的记忆了。那曾经发生的对或错的往事,都已成了过去,都已不再重要了。
淡定的情绪,静止的内心,没了纠结和彷徨,静子忽然有了一种懈怠后的轻松。人生就是在不断的割舍中变得充实完美,在不断的蜕变中获得成熟。静子知道,她最应该珍惜的就是眼前的这份美好。
静子没有急于进屋,让东祥扶她在屋前站了一会儿。许久没有人住,青砖的瓦房似乎寂寞了许多。静子看到一枝葡萄藤越过墙头窜到了院外,可以看到藤枝上吊挂的葡萄已经完全成熟了。那暗紫的色泽犹如张扬的玫瑰,夸张得几乎挣破自我……
矿区依然如故,深长的街道,宽大的厂房,转动的天轮,高耸的选煤楼,载重的煤车和悠扬的汽笛,这些她再熟悉不过了。目光放得更远一点儿就是戈壁。在静子眼中,戈壁仍然是那么的博大雄浑,仍然是那么的深远厚重,较以往似乎显得更加沉寂,更加温婉;它以千百年来固有的形态和骄纵、好逸,放逐着自我,在极尽的奢华后它做了怎般的取舍,才有了今天的安然与隐忍?……静子感慨很多,她还不曾涉足过戈壁,她想等腰好利索了,让东祥领她去戈壁滩上走走,去感受一下戈壁的宏厚与豁达。顺便去看看那个古代的将军墓。
正是黄昏时候,落日的映照下,戈壁滩上的芨芨草一片金黄,那诱人的色泽让静子无端地联想到了麦田——那些纤细的茎秆,簇拥的阵容,以及磅礴的气势,和一望无际的丰盈……静子似乎嗅到了乡土的浓郁气息,又仿佛看到了已经逝去的金色年华……
静子又想到了那首民谣。这一次与以往有所不同,眷念中,少了一份惆怅,多了一份自信。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有了这种感受,但她喜欢这样的感受。她没有开口吟唱,只是任由它在心里蓄积、萦绕,直至成为一曲温馨的旋律:
青溜溜的青来青溜溜的青呀,
青溜溜的尕松哎柏呀,哎哟四季哎哟青呀。
黄溜溜的黄来黄溜溜的黄呀,
黄溜溜的黄麦呀子呀,哎呀遍地哎呀黄呀。
哎呀黄溜溜的黄麦呀子呀,哎呀遍地哎呀黄呀。
……
原刊责编 陈集益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王庆才: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阳光》《青春》《芒种》《短篇小说》《特区文学》《黄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阴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