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军瞎了后,大约有一年时间,不来上学,也不肯见人。
我听说他性情变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还养了一条蛇,和蛇生活在一起。有人说,养蛇是为了报复李小强。
有一天,喻军妈妈找到我,对我说:
“你去看看喻军吧,我很担心他,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问:“他怎么了呢?”
喻军妈妈说:“他整天不和我们说话,偶尔说话就把我们吓一跳。”
“他说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看得见。”
“他真的看得见吗?”
“医生说全瞎了,但喻军至今不能接受。”
喻军倒没有拒绝我的探望。我进去时,他非常敏捷地转过身来,他的耳朵像一只兔子一样耸立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但我总感到他注视着我。
没等喻军妈妈开口,他就叫出我的名字。我很吃惊。喻军的房子并不黑,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蛇。
“你们小哥俩玩一会儿吧。”
喻军妈妈充满感激地看了看我,然后出去了。
我问喻军:“你怎么知道是我?”
喻军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不知道对喻军说什么。我本想同他说说学校里的事,但我怕这可能会刺激喻军。要是他主动问,我倒说说无妨。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这时,我看到窗外,李小强刚好经过。他向窗内投来迷茫的一瞥。
我想起李小强把喻军弄成瞎子后,李小强的爸爸把李小强吊在一棵树上,吊了整整一个星期,差点儿小命不保。想起传说中喻军对李小强的仇恨,我试图劝慰他。我说:
“喻军,李小强真的挺后悔的。他不是有意把你弄瞎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抓起路边的石灰砸你,他是一时冲动。”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谁瞎了?李小强又是谁?”
看到喻军不耐烦的表情,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想,喻军真的有病了。这病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脑子。这病比瞎了更严重。怪不得喻军的妈妈这么担心。
“你背着书包?”喻军“注视”着我,好像他真的看见了一只书包。
“是的。”
“我听到你书包里的声音,弹子的声音。你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拿出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递给喻军。喻军把玻璃弹子放到眼前,对着室外的阳光,仿佛这会儿他正在仔细辨认。
“确实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看到了光谱,从左到右是黄、绿、青、蓝、紫、红、橙。”
这倒没让我吃惊,因为喻军在瞎之前见过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如果你仔细观察,你能从玻璃弹子中看到星空,看到整个宇宙。”喻军说出惊人之语。
我沉默。我对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太熟了,我经常拿它对着太阳看,也对着星空看,这时候,玻璃弹子确实会呈现出更丰富的彩色,但我不可能看到整个宇宙。
喻军把玻璃弹子还给了我。他坐在那儿,耳朵一直竖着,好像他这会儿变成了一只兔子。
“我什么都看得见。”喻军说。
喻军又“注视”着我。他的注视让我感到不安,仿佛喻军看得清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喻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多了一些神秘的气息。
我离开喻军家时,喻军妈妈叫住了我。
她刚做了年糕块。年糕是过年才有的,时值六月,只有富足人家才还贮存着年糕。看到年糕,我口舌生津,迈不动步子。
她把一块热乎乎的年糕递给我。我接过来,仿佛怕喻军妈妈后悔似的,迅速塞进口里。年糕很烫,口腔一阵焦辣,舌头也被灼得火燎火燎地痛。可是与年糕在口腔里的香甜比,被烫一下算得了什么呢?
“你慢点吃,当心烫着。”喻军妈妈说。
我一边嚼着年糕,一边乐呵呵地哈气,让空气冷却一下被灼痛的口腔。
一会儿,喻军妈妈悄悄问我喻军的情况:
“喻军和你说什么?”
“你说得没错,他说他看得见颜色,世上所有的颜色,甚至宇宙的颜色。”我说。
喻军妈突然抽泣起来。她害怕屋子里的喻军听到,尽量压抑着自己。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
“喻军这里不行了,有幻觉,他幻想自己什么都看得见。”
我说:“他好像真的能看见颜色,我都觉得他没瞎。”
喻军妈妈压低声音,诡异地说: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没瞎。他出入房间,上楼梯都不会碰到东西。”
“也许他真的没瞎呢?”
“不可能啊,医院说的铁板钉钉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对喻军来说,一切都是暗的。”
我严肃地点点头,心里有一丝恐惧。喻军妈妈几乎向我乞求:
“你往后多来看看喻军,他一个人不说话,我和他爸担心他,他太孤僻了,需要朋友。”
因着喻军妈妈的要求,我隔三岔五去喻军家看望喻军。
我经常看到李小强从喻军窗口经过,然后忧郁地向里张望。有一天,喻军不耐烦地对我说:
“你告诉李小强,我已经原谅了他,让他不要每天在我窗下来来回回的,一见到他我就烦。”
“你知道李小强从窗下经过,刚才?”
“我说过,我什么都看得见。”
喻军妈妈对我来看喻军相当欣慰和感激,时常留我吃晚饭。喻军爸是公安,平时很忙,不在家里吃。
有一天,吃过晚饭,喻军说想去外面走走,问我是否可以陪他出去。
这是喻军瞎了后第一次要去外面,她妈妈很高兴,不停地向我使眼色,让我答应。其实她不这样做,我也不会拒绝。
我们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喻军好久没出门了,看上去有点紧张。他说,他想去自来水塔玩。
自来水塔在西门街北面,早已废弃了。水塔上有一排钢梯,可以顺其而上爬到顶部。少有人去那儿,喻军还是不想待在人群里。
已是初夏时节,西门街有人把饭桌放到街面上吃饭。我陪着喻军穿过西门街时,人们好奇地看我们。喻军走在黑暗中,昂着头,如入无人之境。我怕他撞到某张餐桌上,试图搀扶他。他一把摔开我,方向明确地走向水塔。
那废弃的自来水塔屹立在一片林地中间。再北边是农药厂了。这片林地平时没人照料,却生长得枝繁叶茂。树下杂草丛生,行走不太方便。我担心喻军撞到一棵树上或被树枝刺伤身体。要是刺到脸部那更是危险。我在前面试图把树枝挡开。喻军说:
“你不用这样,我看得见。”
一会儿,我们来到自来水塔下,喻军二话不说,攀援着钢梯爬了上去。我只好跟随而上。我害怕他一脚踩空,从空中坠落。
我们终于爬到塔上。塔上长满了草,就像一块微缩草原。透过水塔破损的缺口,我看到满天的星星。我们在水塔的草丛中躺下来。我很少注意到星星,但在这儿星星是唯一能见到的东西。它们看上去离我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它们一明一暗,此起彼伏,像在彼此玩闹,眨着调皮的眼睛。
“很美,是不是?”喻军的脸对着灿烂的星汉。
我以为他在问询我。我说:“是啊,很美。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看星星。”
他向天空指了指说:“你看到了吗?在正南方那最亮的星云是猎户座,左上角那颗星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如果长久凝视它,它会发出玫瑰一样的颜色。左下方那颗则像蓝宝石,它的中心相当亮,这亮点被纯蓝所包围,那蓝色像雾一样会变化,就好像那蓝色中镶嵌着很多钻石。”
我惊异地转过头去看他。他道出了我此刻见到的无法说出的色彩。难道瞎子喻军真的还能看得见吗?
我把这事说给郭昕听。郭昕说:
“这怎么可能?喻军已经瞎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
我和喻军经常去那自来水塔。
那年夏季,天气特别好,我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星星。
我同喻军说话还是小心的,任何暗示喻军是一个瞎子的东西我都避免提起,比如镜子,倒影,万花筒什么的,怕刺激到他,除非喻军问我。可是,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问:
“喻军,你是怎么看到的?”
喻军没有回答我。他又描述起天空来。那天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从这里看,月亮的颜色比平时要丰富得多,月亮的暗影处呈现迷人的过渡带色彩,一条由黄慢慢转向黑色的彩带。喻军准确地向我说出这一切。我不能想象一个瞎子能看到这些色彩。
“你没瞎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说出一句充满哲理的话:
“这世界一扇门关闭了,另一扇门就会打开。”
我不懂。
“我是用耳朵听的。我的耳朵听得出任何颜色。”
我非常吃惊。我从来没听说过耳朵能“听”得出颜色。
“你想试试吗?”他问。
我当然愿意。
他让我闭上眼睛,从做一个瞎子开始。他说:
“要闭紧了,不能漏一丝光,让世界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我闭着眼,躺在草地上。他说必须从什么也看不见开始。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得到。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有一天,你突然会“看”到光芒从黑暗里射出来。那其实是你听到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丝毫没有“听”到光芒从黑暗中射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听到的只是西门街的嘈杂和繁乱:他们在星空下吃饭;有孩子在哭泣;大人们在高声叫骂;猫叫声和狗吠声此起彼伏……不过,我得承认,我平时基本上忽略这些声音。当我专注于听觉时,发现这些声音是那么亲切。
“你听到了吗?”喻军问。
我受不了这黑暗,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自嘲道:
“我只听到鸡飞狗跳。”
有一天晚上,我和喻军一起去水塔。也许是因为天太黑,我们路过西门街时,喻军不小心撞到一根电线杆上,他的墨镜差点撞了下来。他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往前走。我听到正在法国梧桐下乘凉或吃饭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喻军成为瞎子这件事无论如何令人感叹。
喻军显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声,他受到了伤害,脸一下子变得漆黑。
那天他一直闷闷不乐。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他说。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