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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短篇小说 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艾伟)(2)

“因为我从前和你们一样,是个健全人。我从前看到瞎子、瘸腿、断臂的人也很排斥。这就是我讨厌‘白头翁’李弘的原因,看到李弘那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我成了个瞎子,你是不是也从心里面排斥我?觉得我是个怪物?”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我总觉得残疾人身上有一种脏脏的东西,一种令我恐惧的东西。从喻军身上我也能感到这一点。要不是喻军妈妈乞求我,我想我不会和喻军玩。

“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你们健全人都是傻瓜,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当一个人看不见时,就能看见一切。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喻军不再说话,好长时间他静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在等着他的回答。后来,他缓缓嘘了一口气,说:

“我听到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宇宙怎么说话?”

“你们这些愚蠢的健全人是永远都体验不到宇宙的神奇的。天籁之声,无法描述。”

一会儿喻军又说:“虽然你们的眼睛亮着,可其实比我还瞎。”

我盼望着奇迹发生在我身上。盼望着我能听到天籁之声。

我背着喻军偷偷练习。我常常想象自己是瞎子,让自己身处黑暗中,期望着光线从天而降。

有一天,上语文课时,我一直闭着眼睛。老师正在教一首毛主席的诗词: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我感到自己的耳朵灵敏起来了,我从老师声音里听到了“颜色”,我听到了雨后的彩虹。正当我的内心被喜悦胀满时,老师点到我的名:

“你睡着了吗?”

我迅速睁开眼睛,看着老师。

“他梦想成为一个像喻军那样的瞎子,这样他就可以‘听’到世上所有的颜色。”郭昕讥讽道。

课堂上哄堂大笑。那一刻,我像喻军一样,对这些所谓的健全人充满了反感。

“要成为一个瞎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你只需要一枚针就可以。”老师说。

又是哄堂大笑。

我在班上几乎成了笑料。

郭昕说:“你是个傻瓜,你会相信喻军这个骗子,他这是装神弄鬼。”

我不服气。我说:

“你不相信?我让喻军证明给你看。”

郭昕说:“要是喻军能看到颜色,我用针把自己刺瞎。”

“当真?”

“骗你是一条狗。”

“好,我一定让喻军来表演给你看。”

我把郭昕向他挑战的事儿告诉喻军。

喻军不吭声。

我有点急,说:“我答应了他。我说你一定会让他目瞪口呆的。”

喻军显得很镇定,脸上充满了骄傲,那表情让我觉得这会儿他的脸上正站着一个巨人,顶天立地。

“你答应了,是吧?”

喻军还是没吭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一会儿,他讥讽道:

“世上最自以为是的就是你们这些健全人。”

“没错,所以你应该让郭昕明白这个道理。”我说。

喻军侧过脸,惊异地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郭昕想出了制造颜色的方法。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如喻军所说,每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其实就是一个宇宙。郭昕把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放到一只手电筒里,把光线投射到教室的墙上,墙上顿时出现了彩色的光斑,就像整个夜空搬到了这里。

一切都准备妥当。郭昕和喻军定了具体的日子。只要喻军能辨认出墙上的颜色,喻军就赢了。

定下日子的那天,在水塔上,喻军对我说:

“你相不相信,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鸟,从这里飞去,飞向那些星星。”

我不解其意,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喻军想自杀吗?

他说:“你不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之后,喻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甚至不见我。我想,他在闭门修炼吧。

一个星期后,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我还是相当紧张的。我多么希望从此后喻军让郭昕心悦诚服。我盼望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有奇迹。

但那天喻军迟迟没有出现。

“我早料到了,他只能骗骗你这样的傻瓜。”郭昕嘲笑我。

我不甘心,我说:

“你们等着,我去叫他来。”

我来到喻军家。喻军妈妈见到我,一脸的担忧。她拉住我说,喻军的幻听越来越严重了,他昨夜一夜未睡,独自在房间里大声说话,问他和谁说话,他只是傻瓜一样笑。我担心死了。后来,他爸爸回来了,见喻军这样,就狠狠揍了喻军一顿。可喻军还是不肯睡,喻军爸爸只好叫来医生给喻军打了一针。现在喻军还在睡。

我问:“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时,我听到喻军的声音:“让他进来。”

喻军妈妈向我眨了眨眼,示意我进去。

喻军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脸色有点浮肿。我问:

“你为什么不来?”

“我睡过头了。”

“郭昕等着,你得去。”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

喻军不吭声。

“你怎么啦?你害怕了?”

喻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说:

“你不会明白的。”

“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你一直在骗我吗?”

“我没骗你。”

“那你他妈的去啊,去证明给他们看啊。”

我看到喻军的脸上暗影浮动,原来浮肿的脸像植物一样枯萎下来,身体也似乎失去了力量,变得软弱无力。紧接着,我看到眼泪从墨镜里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这些健全人的想法,你们看不起我,甚至连你也看不起我。是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对我来说,这世界是黑暗的,你知道吗?我都看不见自己的手,哪怕是把手放到我的眼睛上面。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嗯?”

他拿掉了墨镜去擦眼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眼,眼珠已经萎缩,呈灰白状,因此看上去都是眼白,样子十分骇人。

“你既然做不到,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相信你。”

“我真的听得到颜色。”

“你他妈到现在还想骗我。”

出了喻军家,我满怀愤怒和失落。我不再把喻军当作朋友。没必要和这个骗子混在一块。让他一个人享受孤独吧,让他一个人倾听宇宙的声音吧。让整个宇宙和他一个人说话吧。

每次,我回忆西门街往事时,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记忆并不如一块石头或一张桌子那样可以凝固在那儿。记忆是流动的,它随时在变形,时光流逝,其质地和色泽都会改变,记忆在一次一次的回忆中被不断地挖掘和改造,直到一切变得真假莫辨。所谓的记忆也许仅仅出于自己的愿望。

我因此怀疑喻军是我不确定记忆的产物。

一天,我听到喻军妈妈在门口叫我。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刚吃过晚饭,准备做会儿功课。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学期逃课太多,课本很少被翻开过,几乎是新的。我不知道喻军妈妈找我什么事,我想,如果他让我再去陪伴喻军,我会断然拒绝。我可不想同一个骗子混在一起。

喻军妈妈说:“喻军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下午出去到现在都没回家来,我担心他出什么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看到喻军妈妈日渐憔悴的忧郁的脸,我不忍心不帮助她。我说:

“跟我走吧,我们去水塔那儿看看。”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喻军会在那儿。不过我想他或许在那儿倾听宇宙的声音。喻军说过,只有在那儿才能听到宇宙的声音。

喻军妈妈跟着我,朝水塔那儿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水塔边上。那明月看上去就像一块擦亮的圆镜子,仿佛你仰起头来就可以照见自己的脸。那些星星湮灭在月光里。不过,只要向天空凝视,依旧可以看得见它们。

我没在月亮上见到自己的脸,倒看到一只巨大的蝙蝠,飞过月亮的表面。接着我听到喻军妈妈一声尖叫:

“啊——喻军,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才意识到那巨大的蝙蝠是喻军。喻军果然如他所说的,变成了一只鸟飞向星空。他这是向宇宙深处的纵身一跃。

喻军没有死。因为他落入了护城河里面。

后来我知道喻军彻底疯了。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感到非常伤感。这世界就如那水塔,坚固,稳定,一成不变,不会出错,出错的只能是我们的感觉。我也后悔吵架后没再去看喻军,要是我在他身边他可能不至于会疯掉。可是谁知道呢?

有一天,我在街头碰到喻军的母亲,我问喻军怎么样?

她说:“比以前安静些,他在画画。”

我吃了一惊:“他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画呢?”

“他用耳朵听,把听到的都画下来。”

“谁给他调颜色呢?”

“都是他自己。他听得见每一种颜色。”喻军母亲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我解嘲,“他调出来的颜色谁也没有见过。”

“我可以去看他吗?”

喻军母亲摇了摇头,说:

“他害怕见到熟人。我担心他想起从前的事,旧病复发。”

有一天,我对郭昕讲起喻军画画的事,我说我很想去看看,喻军到底会画些什么。郭昕说:

“你别听喻军妈妈吹牛,喻军废了,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

1988年,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西门街。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街头碰到了喻军。

他看上去很好,依旧戴着墨镜。他“听”出是我,很远和我打招呼,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他说:

“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我们西门街最聪明的人。”

我说谢谢。

他的脸看上去非常平静,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好像他和喧嚣的尘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我问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他说,一直在画画。我说,听你妈妈说起过,我一直想看看,但怕打扰你。

“画画让我安静下来。我把听到的都画到画布上了。”他说。

“那太好了。”我说。

他带我去了他的画室。

他的画室就是他的老家。他父亲已分到新房,搬出去住了。他白天基本上待在这儿。

那些画令我非常惊讶。所有的画只有一个主题——星空。就是花草鸟虫在他的笔下都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走进他的画室,就像走进一个茫茫的宇宙,画布上的色彩非一般人能想象。

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感动,看着这些画我有一种晕眩感,好像我变成了宇宙的一粒尘埃,在随风飘荡。我承认,那一刻,我听到了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想起多年前我们躺在草地上,他向我描述宇宙的情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我说:

“喻军,你太了不起了,太壮观了。”

喻军温和地笑了笑,说:“一切都是天命。时间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本刊责任编辑 李昌鹏

【作者简介】 艾伟:1966年出生。著有长篇《风和日丽》《爱人同志》《越野赛跑》等;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上的声音》《小姐们》《水中花》;另有《艾伟文集》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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