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回过头来找老吴。他们把画举到老吴眼前,希望老吴能够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当年,老吴是怎么在旧货摊上得到这幅画的,是多少钱买来的,那个旧货摊当时摆在哪里,现在还在不在,那个卖旧货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住在哪里,现在有没有搬家等等。
总之,现在小吴夫妇的希望就在老吴的嘴皮子上了。他们紧紧盯着老吴的微微张开的嘴,他们坚信不移,那个黑洞里有他们朝思暮想的东西。
老吴第二次中风后,不仅坐上了轮椅,说话也含糊不清了,但还能够看东西。他看到那幅画后,微微张着嘴哆嗦了半天,勉强说出了两个字:“了勒?”
小吴夫妇听得出这是个疑问句,但是他们不知道“了勒”是什么,恳请老吴再说一遍。老吴说了,还是“了勒”。小两口又煞费苦心地猜了半天,始终没有明白“了勒”是个什么。老吴见儿子媳妇如此痛苦,心中很是不忍,又努力说了另外两个字——“老喜”。小吴夫妇还是没听懂,但毕竟比“了勒”要好猜一些,他们后来明白过来了,老吴说的不是老喜,而是老史。老吴是让他们去找老史呢。但他们是最怕老史的,当初老吴从医院回家后,曾给老史打电话,但打过去却是个空号,那不是因为老史搬家了,而是小吴把老史的电话号码偷偷地改了两个数字,老吴老眼昏花,没有看出来,照着错号打过去,老史就不在电话的那一头了。
其实,老史一直没有搬家,但他和老吴中断了联系。在开始的一段时间,老史也和老吴骂老史一样骂过老吴,过了些时候,他也不骂了,再过些时候,他不提老吴了,再到后来,他连老吴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小吴夫妇本来是最不愿意提到老史的,但是事到如今,老吴不会说别的,只会说老史,他们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退一步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就找老史吧。找到老史可能出现的麻烦就是老史要分一半去,但是不找老史的结果,就是他们永坠无底之洞,永远生活在疑虑和焦躁不安之中,两者相比,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
寻找老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史虽然没有搬家,但问题是小吴夫妇从来就不知道老史住在哪里,只是知道在从前的时候,父亲有个老友,就住在不远的某个地方,他们常常在公园里见面,下棋,吹牛,对骂——这些事情那么遥远了,遥远得似乎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小吴夫妇知道,凭着从前的一点记忆,是很难找到当年的印迹的,现在他们又把目标对准了老娘,老娘那时候曾经到那个公园去找过老爸,她应该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形。
老吴的老伴就带着儿子媳妇去寻找从前的记忆了。她已经步履蹒跚,小吴夫妇心急,嫌她走得太慢,就搀扶她一起走。老娘感叹说,唉,我活到这么老了,头一次有人搀我。小吴夫妇听了,面露惭愧之色。
公园虽然还在那个地方,但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公园了。他们在老吴和老史当初经常活动的场所转了几圈,哪里会有老史的影子呢,老史在不在了还不知道呢。
但是他们没有泄气,第二天他们又来了,现在他们不用老娘带了,他们已经认得这地方了,他们会再来,再来,他们会很有耐心。
老天没有辜负他们的耐心。
老史还在。
就在小吴夫妇设法寻找老史的这段时间里,老史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根据老史的种种表现,医生告诉老史的家人,老史已经患上早期老年痴呆症了。
这个病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老史对从前的许多事情忽然一一地记了起来,有许多是早就忘记了的,甚至忘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全都想起来了,比如老吴,他其实早就忘记了老吴,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对家里人说,我要去找老吴。
家里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谁是老吴,早年唯一知道老吴的是老史的老伴,但是老史的老伴前年已经去世了。不过老史才不管别人认不认同他的记忆,既然想起老吴来了,就要去寻找老吴。一想到要寻找老吴,他立刻就想起了从前的那个公园,一想起从前的公园,从前的许多事情也都想起来了。
老史现在对从前的事情真的太清楚了,真是历历在目。
就这样,老史和小吴夫妇在从前的那个公园里碰见了。可是,小吴夫妇怎么会认得老史呢?他们看到一个老人行动迟缓,两眼却放射着炯炯的光彩,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就是老史。
可是老史认出小吴来了,因为老史的早期记忆太好了,他认出小吴的脸来了,他以为小吴就是老吴,老史激动地上前握住小吴的手说,老吴,我总算找到你了。
经过一番说明,老史才知道,面前的这张熟脸不是老吴,是小吴,不过那也不要紧,既然找到了小吴,再找老吴也就不难了。
而小吴夫妇在惊喜之中又怀着很大的担忧。虽然找到了老史,但是毕竟事隔这么多年,只怕老史早已经不记得当年的摊主了,更何况,从文庙摊主那儿购得,这也只是老吴自己从前的说法,万一老史不承认,万一老史说出另一个事实,他们该怎么办呢?
还好,他们的担心多余了。老史对于当年购画那件事的说法和老吴的说法基本一致。这要感谢他的病症,如果不是这样的病症,他恐怕难以记得这么清楚。唯一遗憾的是,老史和老吴都不知道当年卖画给他们的摊主姓甚名谁,他只是他们人生中遇到的一个匆匆的过客,而且一掠而过,绝尘而去,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家也都想象得到,小吴夫妇和老史一起去了文庙。文庙也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文庙了,它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古玩市场了,比起当年的规模,真是鸟枪换炮了,摊位都变成了堂皇的商店。
只是因为要找的人不知姓不知名,他们只能挨家挨户地找过来,当他们到达某一家店铺的时候,他们说出来的话,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或者让人心生疑虑,或者让人反过来对他们穷追不舍。
这真是大海里捞针啊!
但小吴一直以来都是抱着大海捞针的态度在做这件事,现在做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候,他们一定会继续捞,他们必须得继续捞。于是,他们走进一家店,出来,又走进另一家店,再出来,再走进一家店,把同样的话说了无数遍。
最后他们到了一家名叫“闲趣”的古玩店。小吴夫妇看了看这个店名,心里不免有点失望,心想,这不是饼干吗?那闲趣店还确实是蛮闲的,只有伙计一个人。小吴夫妇又坚韧不拔如此这般问了一遍。伙计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们说的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没上小学呢。
但是有一个人听到了,他就是当年的那个摊主。听着小吴夫妇和老史反复叙述这件事情,他终于回想起一些往事来了,只可惜此时此刻,他躺在二楼的房间里,患了糖尿病,最后导致了并发症,双腿瘫痪,全身衰竭。因为一辈子搞古玩生意,他实在太热爱这个事业,所以他不肯进医院,宁可待在这个狭窄的二楼空间,每天可以感受到几乎伴随了他一辈子的那种亲切的有点腐朽的气息。
他几乎已经是气若游丝了,但是耳朵还灵,他在床上听到了楼下的对话,他想让他们上楼来,但是他喊出来的声音却很轻很轻,楼下的人根本听不见,他就耐心地等待。
现在楼下的小吴夫妇和老史再也没有办法了,但是在绝望中他们又看到了一点希望,他们看出来这个店伙计虽然年轻,但是为人很热心,也很周到,最后他们死马当作活马医,给小伙计留下了联系方式,拜托他留个心,听听风声,如果有什么信息,请他联系他们。
小吴夫妇在街头和老史分手的时候,以为老史会提出来去看看他们的父亲老吴,但是老史并没有提出来。小吴夫妇以为老史和他们一样被这幅画迷住了心思,其实他们错了。老史的病情使得他只能记得从前的事情,却不知道现在他应该做什么。他不能把从前和现在联系起来。
在闲趣店,小吴夫妇和老史说的那些话,店老板都听到了,所以他虽然躺在床上,却不着急,后来他一直等到小伙计上楼来伺候他吃晚饭,他让小伙计给小吴夫妇和老史打电话。
小吴夫妇和老史分别接到了他们急切期盼或者颇觉意外的电话,小伙计在电话里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人就是他的老板,他姓吕。吕老板请他们明天上午到店里见面。
真是天大的惊喜。
小吴夫妇立刻感觉到,他们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是其实另外还有一个事实也正在越来越紧迫地逼近他们,他们因为对这幅画太投入,完全没有意识到。
许多年来,小吴夫妇为了这幅画损失惨重,花费了大量精力和大笔开销不说,最要命的是,他们耽误了孩子的学习。本来他们的孩子学习成绩中上,再努一把力就是上游,就能上最好的高中,结果因为夫妻俩为了求一幅画的真假,丢了对孩子的帮助和教育,孩子成绩一落千丈,并且迷恋上了网游,但是直到这时候,小吴夫妇还执迷不悟。
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摊主。这么多年,他们经历了多少周折,走了多少弯路,但是这些弯路没有白走,因为最终他们明白了谁是真正的系铃人。
现在,很快,就是明天,他们就要从摊主那里得到最后的答案了。经过这么多年的折磨,小吴夫妇已经精疲力竭,斗志衰退,他们对画的价值早已经不那么看重了,他们所想要的,就是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
今天似乎是给这段人生画上句号的最后一个晚上,过了今天,这幅画或许就再也不属于他们了,因为如果它是真迹,他们会卖了它,来弥补这些年来为了证明它所造成的家庭经济亏空;如果它是假的,他们不会再把它当个事情,他们会把它当成一件废品束之高阁,就像从前他们在搬家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它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的小阁楼上。
今天这个最后的夜晚,他们要把画拿出来看最后一眼。
画不见了。
当小吴夫妇在网吧找到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儿子财大气粗,那画,想必是儿子卷跑了。
倒是小小吴比他们镇定,宽慰他们说,爸,妈,别着急,画没有卖掉,它在典当行里,三个月之内都能赎回来。
这孩子,小小年纪连典当东西都学会了。
小小吴又说,人家说了,你们是菜鸟。见父母亲发愣,他内行地告诉他们,你们的画上应该有只鸟的,可是现在没有鸟,没有鸟的东西不值钱的。
小吴夫妇面面相觑一会儿,他们终于不再恋战,当即决定解甲归田,回家把重心重新放在孩子身上,他们现在认识到了,孩子才是他们的未来。
至于这幅画上到底有没有鸟,是不是曾经有过鸟,后来鸟又到哪里去了,或者从来就没有鸟,他们再也没有去想过。
第二天,在那个约定的时间和约定的地点,小吴夫妇没有来,老史也没有来。老史没有来的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个约定。正如医生说的,这是典型的早期老年痴呆症的症状,越遥远的事情越记得,越是眼前的事情忘记得越快。老史就是这样。当天下午他和小吴夫妇去文庙找人,没有找到,他在回家的路上就把找人的事情忘记了。晚上接到古玩店伙计的电话,老史欣然答应,但是搁下电话,他就将这件事情忘记了。
小吴夫妇和老史一直没有来,店伙计急得上上下下跑了几趟,他怕老板怪他没有打到电话,怪他办事不周到,不得力。他给老板解释说,老板,我肯定打过电话,都是他们本人接的,而且都答应得好好的,今天一定准时到,可是,可是——他越说心越慌,好像真的是他没有通知到位,最后他慌得话都说不下去了,涨红了脸站在那里。
老吕的心情却恰好和他相反,他开始是有点担心,不过不是担心小吴夫妻和老史不来,而是担心他们会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渐渐地感觉到,他们可能不会来了,他们看起来是不会来了,最后他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来了,这时候,老吕心情平静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平静了。他们不来才好,如果他们来了,他反而无法面对他们了,因为昨天晚上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努力地回想那幅画的内容,他回想起了画上几乎所有的东西,但是唯独有一样活货他不能确定,那就是一只鸟。
画上到底有没有一只鸟呢?
在老吕没有能够确定真相之前,对于已经失去了事实的真相,他无法归还。
老吕让小伙计到他的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纸箱子,纸箱里放满了笔记本。许多年来,老吕有个习惯,凡做成一笔生意,他除了记账,其他许多相关的内容也都会详细地记录下来,如果能够找到当年的那个笔记本,或者就会真相大白了。
小伙计帮老吕找到了那一年的笔记,可惜的是,这本笔记本被水浸泡过了,那上面的钢笔字全部融化成了一个个的墨团团,一点也看不清了。
摆地摊的头一年,没有经验,字画什么的就搁在一块布上,布就摊在地上,忽然来了一阵暴风雨,老吕只顾抢字画,其他东西都被淋湿了,包括这本笔记本。
多年后的这一天上午,老吕一抬头,看到一只鸟从他的窗前飞过去了。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范小青:女,1955年生于苏州。迄今已发表作品900余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中篇小说《顾氏传人》等。现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