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滔天娱乐”飙歌城,要了五楼一个大包间,叫了几听啤酒,几样瓜子水果,就调暗了灯光开始唱歌。宁羽率先高歌一曲,好几年没登台唱歌了,主要是提不起精神,没兴趣。都说宁羽变了,和大家接触多起来,话却少了。难怪人说沉默是金,宁羽学会了沉默,也进入了人际关系中更隐秘的境界。他发现,表面看起来机关是平静的,按部就班地运作着,实际上常常是焦躁的,暗流涌动的,风雨欲来、乱云飞渡的。稍不留意就可能触动某个机关,或落入某个陷阱。机关里孕育着的,是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很多东西,都是他这么冷眼旁观、耐心体味出来的,已经无需依赖唐树卫的点拨。唐树卫几年前调入联通分公司,现在已是公司办公室主任,年薪是宁羽的好几倍,不仅买了房,买了车,穿的也是一身名牌。每次见面,都不忘关心关心宁羽的仕途,鼓励宁羽几句。还夸宁羽有进步,说早这样你可能早出头了。
老凌开始跃跃欲试。小赵给他选了几支老掉牙的革命歌曲,他站在大屏幕前,握着麦克风的手和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他的表情也有点羞涩,但慢慢就适应了,后来甚至与别人争着唱。唱完就喝啤酒,喝茶,然后频频跑卫生间,兴奋得像个孩子。宁羽眼皮发涩,脑子发懵,恍恍惚惚的,思维就不时短路。一会儿觉得老凌憨态可掬,又好玩又好笑,一会儿又洞察出老凌纯粹是故意,故意放纵自己,为什么?这就耐人寻味了……
记得唐树卫说过,机关升迁七分靠人际,剩下那三分也不全是工作,还有机遇。工作说得过去就行,机遇嘛,可遇不可求。所以人际关系就至关重要了,而人际关系主要指与上级领导、单位一把的关系,直接间接的都包括。当时宁羽对这话很是不以为然,觉得太绝对,太不靠谱。这些年他是越来越认同了,赵均就是最好的例子。但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耽误他不少宝贵时光。现在,命运终于开始垂青他,他不能再错失良机。
这会儿老凌又把持了麦克风,荒腔走板地唱了《好人一生平安》,又唱《山不转水转》。人事科两个年轻人只好站起来跳舞,边跳边嘀嘀咕咕笑老凌。老凌浑然不觉,两眼紧盯着字幕,声音跌跌撞撞地追着节拍。眼前的老少组合看上去不伦不类。宁羽想起自己进机关时,比小赵他们还年轻,转眼已是人到中年。四十好几还没混上个七品芝麻官,他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如果这次的机会再失掉,可能这辈子就到顶了,他这根会飞的羽毛,就再也飞不起来了。记得去年回老家时,那位对他寄予厚望的村校长握着他的手,努力睁大昏花的老眼,着实表扬了他一通。到最后宁羽才发现,老人把他当成赵均了。就是说,他嘴里叫的是宁羽,历数的却是赵均的辉煌。宁羽的脸顿时成了油锅里的虾米,红透了,简直无地自容……
老凌终于尽了兴。他把麦克风交给小赵他们,退到沙发一角,坐在了宁羽身边,端起水杯慢慢呷着。小王是个文静的女孩,她放低了音量,选了几支低缓抒情的歌曲,细声细气唱着。不唱歌的都坐沙发上聊天。宁羽和老凌的话题,又自然地回到了二十年前,宁羽刚进机关那会儿。那是他们合作的黄金时段,回忆注定是愉快的。一点一滴的记忆像只无形的手,从二十年前伸过来,带着二十年前的温度,把两颗已经疏远冷冻的心拉近并融化着。这一刻,宁羽确实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变得温软、通达起来。他甚至理解了老凌当初对自己的刁难。都是人,哪能没有人的弱点。老凌也不容易,年龄大文化低,肯定有危机感,换成自己,怕也难保做得更圆通吧……宁羽看见老凌的眸子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闪亮。老凌的声音有种温柔的沙哑。他猜想老头此时和自己一样,有点动情了。
有点动情的老凌开始回忆另一件事。有一年局里承办本系统年度工作会议,材料已经全部备齐,就等第二天开会了。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突然打来电话,说给分管副市长准备的讲话稿要改动,得按副市长的意思增删几段。那时已是下班时间,打字员早回家了。两人饭也顾不上吃,抓紧改稿,然后送秘书长过目,再找来打字员,重新打印、校对、装订……等一切就绪,天都快亮了。后来局领导在全局职工大会上表扬了业务科……“领导一句话,当兵的忙半天。没办法!”老凌最后总结说。
宁羽忽地坐起身,转头盯住老凌的眼说,“凌科长你还记得那个秘书长的模样吗,帅气得很,长得特别像你家凌志!”
老凌想了想,也笑了,“有点像。嗨,凌志哪有人家那命。帅气有啥用,到如今还孤家寡人一个呢……”
宁羽也听说了,凌志有过短暂婚史,结婚时间不长就离了。他脑海里突然闪过小姨子张菊的身影。张菊不是喜欢帅哥吗,凌志一表人才,虽离过婚,却没生孩子。等入了全额事业编,人家工作就有保障了,又有个副市长亲戚,前途光明得很呢。张菊也就是漂亮点,没有工作,还傻里吧唧的没心眼儿,找人凌志也不算委屈她……刚才老凌回忆加班那段时,“副市长”三个字小棒槌似的,在宁羽的脑海里撞击了好几下,敲得他的脑袋更加晕乎乎热烘烘。其实凌志入编的事即便成了,也不是他的功劳,冲着人家副市长的面子,杜局长早晚得办。如果这桩婚事成了,那就两全其美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他果断凑近了贴着老凌的耳朵,好一阵子嘀咕。
幽暗的灯影里,老凌多皱的脸像一朵打蔫的菊花。在宁羽的嘀咕声里,菊花慢慢舒展开来。只听老凌连声说,好好好,那丫头不错……
飙歌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几个年轻人的情绪却还在沸点上。宁羽带着几个年纪大的先撤了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把他们送回家。
最后送远路的老凌。车到他家楼下,临下车老凌又说,“宁羽,老头儿交代的事可别忘了。”宁羽忙说不会忘。但老凌下了车不走,站在原地往车里瞅,欲言又止的样子。宁羽只好下了车,老凌马上贴过来,小声问,“凌志的事儿,这几天能上会吗?”宁羽说,“我尽快汇报,你就放心吧。”
重新回到车上,宁羽一下子沉默了,一路无话,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黑色桑塔纳在午夜的街道上无声滑过,仿佛一条梦游的鱼。
9
是一个不熟悉的座机号码,宁羽开会的时候出现在他的手机上。好听的彩铃声把会议打断了好几秒,宁羽瞄了一眼,没接就挂了,把手机调成静声,继续开会。
这是局长办公会,议题涉及人事工作,所以宁羽被通知列席。有关的问题杜局长已和宁羽通气,征求了他的意见。发言的时候,宁羽重点汇报了亟待解决的几个问题,其中就有凌志入编的问题。宁羽说这是去年党委会研究通过的,有会议记录。前几天人事局专门催问此事,说要抓紧办理,以防情况有变。杜局长听后表态说,该办的就尽快办吧。杜局长一发话,其他党委成员都表示没有异议。这事就算解决了。宁羽的人事问题汇报结束后,接着研究财务方面的问题,宁羽就退了场。
步出会议室的时候,宁羽的心情轻松愉快,很有成就感。他发现,现在有些事情成与不成,完全取决于他怎么汇报。从这个意义上讲,杜局长某种程度是依据他的意思行事的。他又想起机关里那句议论,“宁羽能当一半的家”。这话有夸大的成分是肯定的,但杜局长的信任和器重,确实让宁羽感受到了权力的魅力。但他清楚,自己手里的权力目前是不稳定的,甚至是虚幻的,变数极大。要把虚幻的权力真正掌握在手里,他还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宁羽刚站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手里的钥匙还没有把门旋开,那个陌生的号码又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他边接边开了门。原来是老邻居郑叔,宁羽的眉头皱起来。一定又是黏糊他亲戚和张菊的事。张菊已经明确回绝了,怎么还纠缠不休呢!他略带点不耐烦地说,“郑叔,有事吗,我正在开会。”
郑叔黏嗒嗒的声音直往他耳膜上扑,“你正开会啊?也没大事,你不让我打听姜市长和凌运秋的事吗……那我等会儿再打过去?”宁羽一听,赶紧进屋把门关上,一边急切地说,“没事,没事,我出来了,你说吧。凌运秋到底是姜副市长啥亲戚?”
“我打听清楚了,是他外甥女!”
“什么?谁是外甥女?”
“凌运秋呀!”
“凌……他是男是女?”
郑叔一下顿住了,停了足足四五秒,才慢吞吞地说,“是女的呀。林,树林的林。玉,玉石的玉。秋,秋天的秋。皮肤白白的,头发长长的,蛮好看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是男的?”
宁羽的脸色难看起来。“她是哪单位的?”
“就是你们局下属的什么……科研所的。”
宁羽挂上电话后,立刻在几个档案柜里翻找起来。终于找到一本下属单位职工花名册,在某科研所的名单里看见这样一行字:
林玉秋,女,35岁,会计师
备注栏里还注明了她进科研所的时间,调进来还不到半年,难怪他不熟悉。下属单位几百口子人,不是多年的老职工他很难认清。
宁羽扔下花名册,一下仰躺在椅子上,浑身散了架一样疲惫。他两眼直直盯在天花板上,仿佛又看见了前几天请凌运秋吃饭、飙歌的情景。原本在记忆里已有些模糊的场景,突然像水洗了一样,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了锋利的地步,刀子似的割着他的心……他闭上眼,良久,又腾地跳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是一片灿烂得有点过分的阳光,更衬托出室内的阴暗逼仄。空气里仿佛也充斥着羞愤和沮丧,越来越让人窒息。宁羽伸手拉开浅茶色玻璃窗,阳光潮水一样涌进来,空气一点点变得温暖爽净起来。他心里似乎好受些了,就试着咧了咧嘴,努力清晰而又悲壮地对自己说了三个字,“没关系!”
手机再次响起。他看了看,是个长途,一位分到邻市某县城工作的中专同学。他坐下来,迅速调整了情绪,尽量用明快的声音和同学聊起来。自然还是聊同学、校友的情况。在说到赵均的时候,同学说,这家伙运气真好哎,听说又要高升了。宁羽不经意地问,往哪儿升?同学说,可能要进市委班子吧,不是宣传部长,就是组织部长……
宁羽坐直了身子,“消息来源确切吗?”
“我们县一个副县长,和赵均他老岳父是世交,他弟弟是我铁哥们……”
为了证实消息来源的可靠,同学说得很细。渐渐地宁羽有点走神了。他看上去神情专注,但目光虚飘,脸上的线条一点点变化着,最后组成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新的希望像窗外的太阳,已在宁羽心里冉冉升起了。
原刊责编 李国彬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沙玉蓉:女,生于1963年,安徽淮北市农委公务员。2006年开始在纯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曾有中篇小说被本刊选载,并获安徽文学奖二等奖。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