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前几天在市里参加一个县级干部电视电话会,一名中年男子老远绕过来和他握手,一脸欣喜地说,你也来开会了!宁羽认出他原是县局一位副局长,听说几年前调到市科委,刚提了机关副县级调研员。宁羽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解释,我是代我们领导参会的。调研员困惑地眨了眨眼问,你还在业务科?宁羽点头。调研员脸上的表情迅速发生着变化,感慨、同情、轻蔑兼而有之,匆匆寒暄两句就走开了。宁羽两眼盯着会议屏幕却不知所云,脑子里全是调研员意味深长的眼神……
党政机关是不评职称的,职务的升迁,几乎是一个机关人进步的全部意义所在。像宁羽这样的中层干部,还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领导。必须攀上县处级的台阶才有实际价值,拥有相应的权力和待遇。人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不想升官的机关人肯定是傻帽一个。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官职越高,越能赋予他更多的尊严、自信,甚至人生的辉煌。宁羽已渐渐看清了这一点。无奈机会总像天上的流星稍纵即逝,往往是他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人家不显山不露水,拉拉扯扯、嘀嘀咕咕之间就把事办成了。算起来机关里几个出色些的年轻人,陆陆续续都从各种渠道“上去”了,只剩下了他这个公认的大才子,像个嫁不出去的丑丫头。真是莫大的讽刺。宁羽一想起这些,就觉得眼前一团迷雾,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由于主角退了场,家宴很快结束。送走了兰燕,两个校友边喝茶,边借着酒劲发牢骚,发感慨,给宁羽指点迷津。一个说,宁老兄,咱不能再糊里糊涂的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另一个说,宁老弟,官场如战场,不能孤军奋战,你得多和赵均联系。赵均虽然能力一般,但有后台支持,道路相对平坦,前途相对光明。再说同学之间互相扶持很正常,赵均他肯定也不想当孤家寡人,他也需要编织自己的关系网……
张梅收拾完了饭桌,站在旁边忍不住插嘴,他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宁羽瞪了她一眼,没吭声。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笨手笨脚点了,狠吸一口,立刻呛得咳嗽起来。他跑进洗漱间,慢慢平静下来。抬头望着镜子里咳得眼泪汪汪的自己,又自虐似的把手里的烟送到了嘴里……
7
状元红酒楼繁花厅。一只旋转式大餐桌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桌上整齐摆放着餐具酒杯,十几只丝绒面罩的靠背椅静静立在餐桌周围。凌运秋坐在旁边的大沙发上抽烟,紧蹙眉头沉浸在深深的思虑中。
十分钟后,宁羽推开繁花厅的门,看见凌运秋颇感意外——他来这么早!凌运秋看见宁羽,立刻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脸上迅速堆起微笑。大约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太突兀,掩饰地弯腰往烟灰缸里磕烟灰。
宁羽说,凌科长你来得早!老凌说我反正也没事儿。宁羽招呼他一起落了座,然后把促成这场欢送宴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特别强调自己早有此打算。老凌忙说还是你想得周到。宁羽说都是干了一辈子的老同志了,应该的。气氛显得十分融洽。凌运秋的两颊微微泛红,看上去确实挺感动的。很好的开端,宁羽想。他现在要按既定计划,努力把自己的情绪往真诚和温馨里引导。
其实老凌离开业务科以后他们很少打交道,但同在一个机关里,碰面是少不了的。从老凌偶尔投过来的目光看得出,他们从前那些小矛盾带来的影响,并没完全消除。老凌像只老狐狸似的远远看着他,一声不吭,神情里却含着一种轻蔑,好像算准了他宁羽是扶不起的墙头草,就等着他自生自灭了。这目光让宁羽心里发毛,然后是反感,暗暗不服,暗暗发急,也暗暗发力,希望尽快从那目光覆盖的尴尬里,把自己解救出来。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他的努力最后都打了水漂。他甚至与单位领导闹过别扭,撂过挑子,结果是领导反感群众侧目,没几个人同情他。他也屈尊找过几个混得有些模样的同学,发现人家不是自顾不暇,就是鞭长莫及,实际上帮不上多少忙。赵均就推心置腹地告诉他,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拉他一把,他目前还得靠自己。在没有力量和机会改变一切的情况下,他只有等待。即便这样的等待注定是一个悲剧,也只能如此。在他周围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出人头地的永远是少数。流年似水,宁羽终于认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大可不必弄得自己像根擎天的柱子。地球离了谁都照转。
明白了这一点,一切就随之豁然开朗。既然是一普通人,那就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呗。工作上他学会了应付差事的技巧,能马虎的就马虎一点,可拖延的就拖延两天,也没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果,自己倒轻松不少。闲暇时他也不再端着副清高的架势,常和同事一起打牌闲扯,吃蹭饭,传小道消息,互相编排黄段子,凡事顺大溜。从前他这一抹色彩太“跳”了,他必须学会泯然众人,这样即惬意又安全,何乐而不为呢。
宁羽觉得自己都快修炼到宠辱皆忘的境界了,快死心了,机会倒来了。宁羽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了,快熄灭的希望之火又窜起老高,除了全力以赴抓住这天赐良机,他别无选择。
约定的几个人陆续到了,围坐在沙发前闲聊。除了老凌几个准退休干部,还有业务科人事科几个年轻人,几个平时关系密切的科室负责人。宁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神情话语里,对自己暗送秋波式的含蓄的讨好。他提醒自己明确主题,要一门心思对付老凌。真没想到,凌运秋这个表面上行事低调的干巴老头,背后藏着一个光芒四射的姜副市长,居然不动声色。正如唐树卫所说,他的“水”也太深了!不过他宁羽也不是从前那个愣头青了,他知道该怎么做。
入席的时候,宁羽谢绝了大家让出的主宾席,谦虚地坐在了老凌身边。等酒过三巡,老凌黑瘦的脸膛开始泛红。他酒量不大,好像从未超过三两酒,大家都知道,也就不勉强他。趁着几个人开始热热闹闹地斗酒,宁羽和老凌窃窃私语起来。其实都是大路话,但一在这种场合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显得近了许多。平时未必能说出口的,借着酒劲也能轻易说出来,这就是酒宴的妙处。
见宁羽和老凌的情景,一桌人都显出意外和诧异,不知宁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宁羽主动修好的意图是明显的,很快他们都过来和两人干杯,宁羽也趁机大谈当年在业务科,与老凌并肩战斗的往事。甚至把自己当初暗恋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而老凌酷似王芳生父王文清的事儿,都当笑话说了。一来二去的,两人就都喝到了八九成。这时,老凌起身如厕,宁羽瞅见了,想了想,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
从卫生间出来,老凌站在过道里吹风,毕竟年龄不饶人,他的头昏昏沉沉,胸口里也热辣辣地难受。刚吹了两分钟,宁羽就甩着手上的水,从卫生间方向过来了。老凌一看见他,立刻挺直了腰杆迎上去。寒暄了几句,老凌自然地把话题扯到了儿子凌志身上,这是他最大的心病,想趁机探个虚实。宁羽只说了一句“你放心吧”,就不再多谈。现在,堵在他心里急需弄明白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窗外是惠城最繁华的街道,闪烁的霓虹灯把夜空装扮得流光溢彩,梦境一般变幻莫测。老凌的一张笑脸,在霓虹灯光里也变得亦真亦幻。望着他宁羽心里放电影似的,涌现出一幕又一幕场景,一时百感交集,情绪突然冲动起来。他眯着眼凑近老凌的耳朵,问道,“我听说姜市长是你亲戚?”
老凌没听清,宁羽又重复了一遍。老凌这回听清了,他眨巴着眼睛轻轻摇摇头,有些犹犹豫豫的样子。
宁羽斜睨着老凌,说,“别瞒我啊,我早就知道了。”
老凌侧头仔细看了看宁羽,像是拿不定主意了,又低头略想了想,抬头说,“你听谁说的?”
“你别问我听谁说的,你就说是真是假吧!”
老凌突然有了醉态,大着舌头说,“这事儿……哪能乱说……”后面的话就听不真切了。这也是老凌的处事法宝,拿不准的话就说得含含糊糊。真是只老狐狸,宁羽想。到现在还藏着掖着,说不定是有意端着,吊他胃口。自己要稳住,不能急躁。记得哪个名人说过,人生关键时刻只有几步,现在就到关键时刻了。他不再追问,拉起老凌的胳膊回到包间。
包间里的酒官司正打得热火朝天,宁羽和老凌一进去就被纠缠其中,不得已两人又喝了几杯。最后宁羽提议全体干杯,为即将光荣退休的老凌他们。希望他们人退心不退,常来指导,发挥余热。之后服务员上了主食,面条、水饺、炒饭各一份,大家各取所需。这样酒宴就到了尾声。宁羽慢慢吃着,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像戴上了紧箍咒,心里却开始放松。看得出,老凌喝得还算高兴。等会儿自己亲自把他送到家,今天就算大功告成。
这时老凌说话了。与别人相比,老凌今天话不多。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在大家看来,宁羽今天对他的特别关注,无非是一种春风得意的表演,是在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但这一点老凌自己应该心中有数。所以老凌的话一抛出来,就让大家吃了一惊。他先说,我有个建议。
宁羽从面条碗上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老凌。老凌的脸已呈猪肝色,两只小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那神态像个准备恶作剧的孩子。他就这样一直盯着宁羽,不说话。宁羽只好咽下嘴里的面条说,什么建议,你说。
老凌不慌不忙一字一顿地说,“咱能去飙歌城玩玩吗?俺几个老家伙还没去过呢,以后就彻底没有机会了。”一桌人面面相觑,眼里互相传达着这样的信息——这个老凌,稳当了一辈子,到最后怎么离谱了?肯定喝多了!
宁羽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这个建议确实很不识大体,能安排这样的欢送酒宴,已经是空前的了。再说又不是年轻人,飙的什么歌。平时遇到这样的娱乐活动,他们这些年纪大的都主动回避。就因为喝多了?宁羽不这么想。酒是一方面,主要是背后的靠山给他撑了腰,他和姜副市长的亲戚关系,一定是铁板钉钉了。一辈子低调是小人物的无奈,一旦条件允许,就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何况有酒盖着脸,还不痛快释放一回压抑的激情。
宁羽想清楚了问题的实质,表情迅速明朗起来,一挥手说,行,咱飙歌去。
8
“哎,宁羽,老头儿今天算是开了洋荤了。”
在去飙歌城的路上,桑塔纳轿车里,老凌把嘴贴着宁羽的耳朵热烘烘地说。声音不大,透着满足和感激。“老头儿”的自称,也饱含着自家人的随意亲切,还有些微的自嘲,感情上一下和宁羽拉近了许多。宁羽屏住呼吸抵御着扑面而来的酒臭,响亮地回答,“嗨,容易!老头儿以后想开洋荤了就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