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一点,宁羽的心就浮上怀才不遇的苦恼,还有一种不以为然的倨傲。于是,他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这种不以为然。完成本科室文字材料的同时,他开始应别的科室要求,频频义务揽外活儿。帮政工科抄东西,帮办公室写会标、席卡,帮工会排节目,写串词……比刚进机关那会儿风头还足。渐渐地,凌科长脸上露出不悦,但宁羽并没有耽误工作,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是个好事的替他说了,“凌科长,你们业务科盛不下宁羽了!”凌科长脸上的肌肉扯了扯,似笑非笑模棱两可地嘟囔了一句,“年轻人……”
一天,宁羽去局长室请局长在一份材料上签字。局长签了字又叫住他,问了一些有关筹备展销会的事儿。当时业务科正牵头筹备每年一度的展销会。拉拉杂杂说了一二十分钟,之后宁羽兴冲冲回到业务科。凌科长从老花镜上面看了看他,目光颇有几分疑虑。正巧当天下午的局长办公会上,业务科因展销会筹备中的一些小疏忽被点了名。当时凌科长和宁羽都被“扩大”列席了会议。宁羽低头记着笔记,偶然一抬头,发现凌科长正躲在眼镜片后面瞪他,这时迅速把目光移开,脸上却阴得能落雨。宁羽怔了一下,使劲儿想了一会儿,猜想自己可能被误解了。散会回到办公室,宁羽想解释一下,但凌科长一直阴着脸,根本不正眼看他。他心里越来越感觉委屈,终于鼓足勇气说,“凌科长,上午我在局长室真没说什么……”凌科长抬起头,目光里流露出几缕嘲讽,冷冷地说,“谁说你说什么了?”宁羽眨巴着眼不知说啥好,凌科长起身出去了。宁羽被晾在那里,明白自己做了件越描越黑的蠢事。他懊恼地苦笑着,抓起一本自考英语教材,狠狠摔在了办公桌上。
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怪诞起来。表面上两人依旧同心协力干工作,但宁羽明显察觉到,他们是协力而不同心了,凌科长的温厚里夹杂了不少生冷刻薄。其实他什么过分的话都没说,却让宁羽感到寒气逼人。比如汇报工作他总是尽量避开宁羽,单独去局长室。参加各种酒场接待什么的,一般不再招呼宁羽。几个常来串门的机关干部,也慢慢觉察到两人之间的微妙变化,模范科室的危机四伏让他们有点兴奋,机关里本来就很少令人兴奋的事发生,哪能轻易放过呢。他们跑来闲聊的频率更高了,聊得热火朝天,话题更麻辣敏感,借机观察证实两人的点滴不睦与不和。
凌科长的猜忌冷落让宁羽觉得既恶心又别扭,就像走夜路不小心撞了一脸蜘蛛网。他希望能把那恶心和别扭彻底抹掉,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凌科长做事总和他隔着一层,再没有了从前的水乳交融。宁羽有点沮丧,有点无奈,想想还有些恼火,甚至愤怒,总想找点什么事发泄发泄。
下午是机关的学习例会,主持会议的是纪检书记。参加会议的除机关人员还有下属单位负责人,椭圆形会议桌周围坐不下,靠墙又坐了一排。照例是传达文件。纪检书记抑扬顿挫地念着,劲头十足。大伙儿听着听着就心不在焉起来,有的开始看报纸杂志,有的咬着耳朵小声嘀咕。文件里出现了能引起不雅联想的词语或句子,会议室立刻刮风似的掠过一阵笑的波浪。这种学习例会,枯燥得很,大家也是自找乐趣。好脾气的纪检书记只装没听见。
正在传达的是有关整顿“三风”的文件。其中两风是吃喝风、传言风。纪检书记正念到我们应该如何如何做,长长的一串句子。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插言,“嘁!我们这级别的,想吃也吃不上,想传也传不了,不够档次,远离领导……”大家哄笑着扭头去看,却是宁羽,多少有点意外。这种不着调的风头,似乎不该他宁羽出的。宁羽脸上正冲动地冷笑着,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几个文件传达完毕,人事科科长通知大家暂不要离开,继续开会。大家的表情变得诡秘起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儿人事科开始挨个发纸条,说是评机关先进个人用。每年年底都要按职工比例,产生几个岗位责任制先进个人,先评出局级的,再从中产生市级的。宁羽已经连续多年市级先进了。从前是各支部直接研究确定上报,今年换了花样,让机关全体职工和下属单位负责人无记名投票选举。已经打好了机关全员名单,每人限划七个名字,多划少划都算废票……
投票结果当场公布,业务科凌运秋高票当选,宁羽落了选。
整个评选过程,宁羽都是一种游戏的心态,觉得很好玩,插空还和旁边的人小声开句玩笑。他认为自己今年依然是全机关最忙最累的,相信大家心里都是明镜。听完投票结果,他脸上轻松的表情就僵住了。这只是局级评选,落选就意味着失去了市级先进资格。他的票数甚至没有过半,这让他颇感意外,简直难以接受。
回到办公室,凌科长眉眼之间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气。他看了一眼满脸失落的宁羽,含含糊糊嘟哝了一句,“今年怎么用这种方式选了……”
下班后,宁羽走在初冬的暮色里,一点回家的欲望也没有。最近张梅正和宁羽闹别扭,她所在的灯具厂生产不景气,拿不上工资,总在家嘟囔这件事,逼着宁羽去找这个找那个给她办调动,一点不理解宁羽的难处,都和他吵过几架了。发了一会儿呆,宁羽打了个电话给唐树卫,约他去吃火锅。唐树卫说他要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改天吧。宁羽说不行,要等他。一个小时后,唐树卫找到夜市旁边一个火锅店里,宁羽正一个人喝闷酒,已经喝了二三两白酒。唐树卫知道宁羽酒量小,忙招呼店老板换上了啤酒。然后才坐下来说,“是为评先进的事吧。”
宁羽不吭声。好半天才说,“按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是想不通……”
唐树卫没等他说完,就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一说你就想通了——凌科长昨天就跟不少人打了招呼,求人家帮忙,说不定客都请了,他选不上才怪呢!规定每科室只能选一个,人家给了他面子就不能再把票投给你。”
宁羽半信半疑,样子有点发傻。唐树卫又说,“机构改革马上要开始了,机关要重新定员定岗,评上先进到时说不定能起点作用呢。老凌也怕他业务科的小权旁落,意义和往年大不相同啊。何况今年评先还有个新规定,连续三年奖励一级工资,他当然想争取。”看宁羽一头雾水的样子,唐树卫奇怪地问,“上星期学习例会上专门传达的文件,你没听?”宁羽说我去省里开会了,没参加。唐树卫说老凌没告诉你?宁羽摇摇头。作为副职,他没有优先看文件的权利,转给业务科的文件都是老凌签收,老凌不给他看他可能就看不到。再说宁羽这方面也不上心,不给他看就不看呗,反正需要干的活儿凌科长会跟他交代清楚。
宁羽脸上浮起诧异、鄙夷又哭笑不得的表情,一双筷子举起来又放下,举起来又放下,没夹菜却抓过酒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啤酒,带点伤感地说,“不至于吧,他不该的……”
唐树卫笑了,“现在的事有什么该不该,对不对的,利益第一。”又伸头往宁羽面前凑了凑说,“听说你最近和老凌不大对付?你最好不要和他弄得太僵。他那么有城府的一个人,吃亏的肯定是你!”
唐树卫伸手点了点宁羽端酒杯的右手手指,一脸感慨地摇摇头。原来宁羽中指指头的关节处,握笔的地方,有一块厚厚的茧子。“你呀,工作也没必要那么拼命。差不多就行了,干多了反叫人误会,以为你有野心——那人家还不提防你?”
宁羽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他几句,却说不出话来,就又咕咚咕咚喝啤酒。唐树卫按住他拿酒瓶的手,继续说,“你是大才子,总知道韬光养晦的意思吧。咱这种官场上没背景的人,只能等待时机,不能着急。有情绪也不能流露出来。像今天学习的时候,你就不该说那句话,要传到领导耳朵里,还不知会弄出什么后果!”
不胜酒力的宁羽已经开始腾云驾雾。他不顾唐树卫的阻止,硬是把酒瓶里的酒直接倒进了嘴里,然后口齿不清地对唐树卫说,“你,是我师傅……”
唐树卫摆摆手,又摇摇头。“我也不行,只不过比你大了几岁,经的事多些。其实我还不如你呢。我这样的在机关里,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可能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我得走。”说完,唐树卫脸上掠过一抹神秘的笑意,又很深地看了宁羽两眼。宁羽敏感到他的异样,疑惑地问,“怎么,真要走?有头绪了?”
“你哥就不瞒你了。我正在办调动,省联通公司咱市分公司,暂定公司办公室。我姑父的老战友,是省公司的副总。”
宁羽使劲睁开发涩的眼皮,目光闪了几闪,“真的?那可是个好单位,高薪啊,一不注意可就发财了。”唐树卫面带几分得色感慨道,“男人嘛,升不了官就得想想发财的事啦。活得真够累的!”宁羽说发财还嫌累啊,说着就倒酒举杯,“祝贺,祝贺啊!”
唐树卫的笑里含着些淡淡的苦涩,“有啥可祝贺的,还不是机关里混不出来了。总不能一辈子吊死一棵树上。”看了看宁羽又说,“你不一样,你年轻,有文化,还是有希望有盼头的。你只是没把心思放到琢磨这些事上,你心眼儿太实。其实在机关里混,最需要的不是才气,是心机……”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夜已深了。昏黄的路灯下,两个脚步踉跄的男人,慢慢隐没在夜幕里。
两年后,机关机构改革终于开始。老凌因年龄的关系,按规定被安排在了二线,去法制科任主任科员,等待退休。宁羽通过竞争上岗,以第一名的绝对实力竞岗成功,任业务科科长。业务科又陆续进了两名大专院校毕业生。这时距宁羽上次换届“普提”时解决副科职务,已过去整整八年……
6
厨房里的张梅忙得不亦乐乎。择,洗,切,剁……煤气灶上一边炖着鸡,一边煮着羊肉。灶台上盆盆碗碗地摆着一大片备菜。她麻利地灶上灶下操作着,嘴里哼着小曲。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喊一声宁羽。宁羽有时过来帮一把,有时装没听见。她也不生气,继续忙自己的。人的心情一好就没了脾气。
今天星期天,说好了请赵均夫妇。主要是答谢赵均帮张梅工作调动的事。张梅已经从濒临破产的灯具厂调入中医二院,很快就能上班了。张梅提出在家里正式请赵均一场,说在家里比饭店更显亲热随意,也更便于感情交流。宁羽倒没想那么多,但拗不过张梅,只好同意。听着厨房里的热闹,宁羽渐渐有些烦躁,就走到远离厨房的阳台上,关了过道的门,坐在一只竹椅上发呆。
赵均是宁羽中学的同班同学,和他同岁,是邻村老乡。当年赵均高考落榜后,又连续复习了两年,才考上一所水利学校,毕业后也分到了惠城。那时的赵均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两个厚眼皮耷拉着,把眼睛挤成了细细一条线,永远给人没睡醒的感觉。他中学时成绩一般,也没有突出的特长,尤其口头表达能力较差,是同学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分配到惠城最初几年,除了有数的几次同学聚会,他们几乎没有私交。有一天他们在街上相遇,赵均带着新婚妻子兰燕,兰燕见宁羽长得蛮精神,一打听还是单身,就帮邻居女孩张梅扯了根红线,还真成了。这样他们才有了来往,但并不密切。除了个性上的差异,主要是赵均进步太快,让两人之间原本就存在的距离愈来愈大。
门铃突然响起来,在小小的三居室里此起彼伏着,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张梅在厨房里叫了声宁羽,没听到应答,急忙洗了手过去开门。宁羽从阳台走过来,赵均已经进了门,向他伸出手来。赵均又发福了许多,脸膛饱满红润,一对小眼珠在厚眼皮下熠熠闪光。赵均绵软多肉的手有力地和宁羽握了一下,就径直走进客厅。赵均身后是他的夫人兰燕,手里拎着两瓶精装茅台。兰燕是个性格豪爽的女人,只是相貌上粗糙了点,长着一副男人一样的宽肩膀,人又偏胖,就显得虎背熊腰。因小时得过小儿麻痹,右腿有些轻微的跛,据说这也是她下嫁赵均的重要原因。
兰燕的父亲退休前是市委副秘书长,在惠城一直有很好的人脉关系。所以赵均婚后在仕途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顺。现在已经是本市下辖一个区的区长了。张梅一边把客人往沙发上让,一边接过兰燕手里的酒说,“赵区长,你来同学家还带着酒,不合适吧……”没等赵均开口,宁羽开玩笑地说,“有啥不合适的,有酒不给同学喝给谁喝?”赵均夫妇都笑了。赵均一边脱下外套往衣架上挂,一边故作严肃地对张梅说,“什么区长区长的,叫赵哥,显亲。跟你说多少遍了,就是记不住!”宁羽不愿意了,立马高声抗议,谁是哥谁是哥,搞清楚再说啊!两人半真半假打起糊涂官司,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凭良心说,赵均是个不错的人。老实厚道,没架子,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同学办一些事。这是宁羽以前没有想到的。市灯具厂面临破产,张梅天天找茬和宁羽吵架,嫌宁羽不给她想办法调动。宁羽不是没想过去找赵均,可总下不了决心。那时老家人都在传说赵均如何如何了得,把宁羽都超过了。他却很是瞧不起赵均,觉得他无非是运气好点。据说刚被提拔副科那会儿,赵均讲话都不利索,一句话要分几截往外迸,单位职工都很轻视他,常在背后议论他。但多年后,宁羽却常听老婆张梅说起赵均,她说赵均谦虚随和,这还不算,居然夸他讲话有水平。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见到赵均,果然完全变了一个人,过去那个畏畏缩缩、结结巴巴的赵均影子都不见了,变得沉稳练达,底气十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再后来张梅背着宁羽去找了兰燕,赵均竟真的帮张梅办了调动。这一下赵均简直成了张梅眼里的恩人,常挂嘴边不说,还动不动就拿宁羽和他比,让宁羽心里又恼火又惭愧,又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这时,宁羽找来陪赵均的两个校友也到了。张梅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酒杯里也斟满了茅台酒,几个人就热热闹闹喝起来。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赵均的手机响了。接听后赵均歉疚地说,某酒楼还有一个酒场,客人是省里一部门领导,需要他去应酬一下,他得先走一步。一桌子的热气腾腾因这突然的变故冷却下来,宁羽夫妇眼巴巴看着赵均匆匆离席。
宁羽把赵均送到楼下,两人站在赵均锃光瓦亮的黑色本田轿车前又聊了几句,宁羽对张梅的事表示了感谢。赵均说客气啥,正巧能帮上,举手之劳。帮不上的我也没办法。临上车赵均盯着宁羽的脸看了看,一拍他的肩膀说,“家伙,怎么一脸的沧桑!”然后上车离去。
站在轿车扬起的飞尘里,宁羽心里五味杂陈。这两年都说他老了许多,四十出头的人,两个眼角已有了深深的鱼尾纹,目光也是暮气沉沉,少了几许这个年龄应有的灵动。
几年前他终于摆脱老凌执掌业务科时,也一度春风满面,憋足了劲儿要干一番事业。所有的大材料最后都交给业务科,下去调研没车派就骑自行车,为一个数据能沉下去好几天。应该说辛苦还是换来了认可的,各种奖励证书扔了一抽屉,一拉开红彤彤一片,映得宁羽眼花,骄傲和自豪从心底直往上窜。可时间一久感觉就变了味,因为他发现,只有自己看重这一抽屉的荣誉,别人都视而不见。好像领导们都是干活时看重他,提拔时就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