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李怀璧感到无比失望,她还有些怀疑刚才听错了,便弱弱地问了一声:“你可以肯定刚才吟诵的是七绝吗?”男嘉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仿佛觉得对方提这个问题太白痴似的。她实在忍不住了,尽管这之前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却还是尖锐地指斥了他的常识性错误:“我给你普及一下文学常识吧,七言绝句,顾名思义,每句都应当是七个字,大作的第四句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字!还有,七绝的平仄要求也完全不合,更别提那顺口溜式的遣词造句了!不客气地说,这样的诗简直是垃圾!”话一出口,满堂皆惊。李怀璧想起了古典小说《儒林外史》中的一个差不多已快淡忘的情节:一群附庸风雅的人聚集在一起赋诗,他们其实都狗屁不通。其中的一位事先抄写了一首古人的七律,想冒充自己的作品。抄写的时候不小心,多添了一个字。此时大胆拿出来,请大家指教,心里却是十分忐忑,唯恐被别人看出抄袭的破绽。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就显出外行。只有一个人依稀记得七律应该是七言八句合计五十六个字,不知这首诗是否符合这个数。便想下点笨功夫,认真数一下。这一数就数出严重问题了:“哈哈,老兄,你的大作好是好,却多出了一个字啊”!作者大惊失色,一边汗颜,一边佩服对方实在内行。李怀璧没想到古代小说中的一幕竟会在今天重演,而自己居然沦落为那个替别人统计诗歌字数的伪诗人。悲哀啊!
男嘉宾也万没想到今天撞在一位古典文学女博士枪口上了,后悔不该卖弄,却还不甘心就此败下阵去,讪讪地说:“急就章嘛,有些毛病也难免。实际上我更擅长的是对联。”李怀璧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好吧,那我就随便出一个上联,请你对出下联吧。”她出的上联很简单:“晴也好,雨也好,西湖景色时时好。”着实没有为难男嘉宾之处。男嘉宾沉吟片刻,对出了下联:“山也美,水也美,祖国风光无限美。”忍俊不禁的李怀璧刚想批评,主持人先说话了:“这位男嘉宾,你的下联意思不错,但与上联不对仗啊!我看可以再改改。对了,改成‘山亦奇,水亦奇,漓江风光处处奇’,你看怎么样?”这位主持人聪明绝顶,文化底蕴不错,也善于把握场面、掌握尺寸,他抢先一步,堵住了李怀璧的“毒舌”,也为男嘉宾保留了最后一点面子。
李怀璧后来想,节目组肯定事先都对嘉宾进行过必要的审查,这样的男嘉宾为什么还会闪亮登场呢?古人说“不癫不狂,其名不扬”,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来报名参加这个收视率很高的娱乐节目的男嘉宾很多,其中不乏才貌双全、且心智正常的优秀男人,为什么最后有不少这样的奇人狂人入选呢?说到底是为了提高收视率:这才有看点、笑点、卖点啊!主持人始终强调这是一档大型“生活服务类”节目,观众却都把它当成娱乐节目,带有来看马戏的心理。马戏表演中间,一定要有小丑来串场,一些男嘉宾就起到了串场的作用。选择看这类节目的观众大多是为了放松,而“审丑”也许比“审美”更容易让人放松,更容易让人从沉重的工作、生活压力中解脱出来,在开心一笑之际,找到心理的平衡。这就是“芙蓉姐姐”和“凤姐”等人尽管受到鄙薄,却仍在电视节目及网络视频里频频出镜的真实原因。
李怀璧理解节目编导人员在市场竞争趋于白热化的状况下不得不然的苦衷,但她已经无法强迫自己继续留在那光怪陆离的舞台上,面对有可能再度出现的奇人狂人了,便谢绝了编导及主持人的一再挽留,在惊鸿一现后,就鱼沉雁杳了。
吴瑕也有过几次恋爱经历。
说是恋爱,其实一次也没有产生过心跳的感觉。她喜欢看小说,小说中的描述是,当你一看到对方心就狂跳不已时,就意味着你爱上他了。但这样剧烈的生理反应,她至今还很隔膜。这也就是说,如果用这一标准来衡量的话,她并没有真正爱过谁。所谓恋爱,只是一个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年的女孩试图开启情窦体验人生中必定要经历的一种过程,或者说只是在某种心理暗示下准备履行人类必须要承担的繁衍义务而开始进入它的前奏。
吴瑕的大学时代,恋爱之风已劲吹于校园,说得夸张点,几乎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在恋爱,或者说,都曾经恋爱。她所在的大学,已毕业的学兄学姐们当年以“学在校园”相激励,而她的同学们则开始以“爱在校园”相标榜了。包括吴瑕在内的那些心智尚不成熟的恋人们,未必心与心之间已经撞击出了火花,未必彼此都为对方心跳不已,实际上,其中不少男生只是看到别人在恋爱了,觉得自己如果没有恋人,就“out”了,丢面子了,会被人讥笑了,于是也匆匆忙忙找一个具有同样想法的女生,欣然加入恋爱大军。从表象看,他们爱得也很热烈,任何场合都出双入对,也不拒绝身体的接触。但他们之间并没有感情基础,相互都带有一点游戏态度,“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是他们公开宣扬的理念。准确地说,他们曾经拥有的也只是一时的快感。时间久了,彼此厌倦了,就毅然选择分手。分手时似乎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等待他们的还有新的也许更刺激的恋情。所以,在吴瑕他们所处的时代,大学生恋人中能一路走进婚姻殿堂的着实不多。看看在“金石为开”节目中出现的男女嘉宾吧,有哪个的恋爱史为一张白纸?真是白纸,他(她)们也羞于承认啊!有的女嘉宾直言不讳:“我喜欢有着丰富的恋爱经验的男生,否则什么都得我来教他,那该多累啊!”你看,缺乏恋爱经验,竟成了被她灭灯的理由。观念确实是进步了,但其中是不是也包含着一点让人担忧的东西呢?
吴瑕也属于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恋爱大潮的小女生中的一员。和其他女生有些不一样的是,她恋爱的目的是指向婚姻的,主观上并不想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她生活在小县城的父母文化不高,听人家说,现在婚恋的时间都提前了,女孩子如果大学里不找到对象的话,将来就有嫁不出去的危险。所以,他们一再催促女儿千万不要错过机会。吴瑕是那种唯父母之命是从的乖乖女,好像从来没有过动辄顶撞父母的青春叛逆期。父母发话了,她就开始等待机会了——只有等待,主动寻找既有悖她矜持的个性,又有伤女生的自尊,与流行的“男追女”的模式也不相吻合。很快就有男生前来搭讪她了,一来二去,她也就进入恋爱状态了。虽然没有感觉到心在狂跳,但对方亲吻她时,还是能产生快感的。她问自己:你真的爱他吗?答案不敢肯定。但她还是希望他是真心爱她的,因为她认同恋爱指南书中的教导:如果不能做到彼此相爱的话,那么,与其嫁给你爱的人,不如嫁给爱你的人。这种爱情哲学有些自私,但又有哪一种爱情不是自私的呢?她曾经问第一个男友:“你真的爱我吗?”这是个不会花言巧语哄女孩子开心的工科男,认真想了想说:“我也不太清楚”。她又问:“那你为什么和我恋爱呢”?工科男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因为闲极无聊。”她先是感觉有点受伤,再一细想:自己其实也不爱他,只是没有也不想说出来罢了。自己这种俗谓“处对象”的恋爱动机,反倒带有更多的功利目的,也未见得高尚。于是也就释然了。第二个男友也被她问过同样的问题,对方是学心理学的,知道她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毫不犹豫地说:“当然爱啰!”她逼视他的眼睛,他却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这就让她将信将疑了。当她回答对方的反问时,也硬着头皮说了声“是”,心里却更加坚信恐怕两人说的都是“善意的谎言”。后来,他很快就“劈腿”了,证实她一开始的判断绝对是正确的。
这以后,吴瑕再也没有向新男友提出过类似的问题,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愚蠢。大学毕业时,她依旧孤身一人,伴随她进入研究生阶段的只有几段无疾而终的恋情所留下的记忆,记忆中有一些分手的痛苦,却并不深刻,因为她与对方都没有倾情投入。父母越来越着急,托各种关系为她牵线搭桥,并一再劝她“不要眼光太高”,恨不得上演一出现代“拉郎配”。她心里也很着急,却不愿过于将就,总得条件大致相当吧?相亲的次数到今天有好几十回了,却依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最近,吴瑕正在与一位省级机关的处长接触。对方新近离异,有一子归前妻抚养,年龄比她大八岁。本来,有过婚史的男人是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已上小学的顽童的父亲,有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待处理。但介绍人反复强调此人在仕途上很有发展潜力,而且相貌堂堂,房车皆备,经济宽裕,这些优势应该足以弥补其他劣势了。说到这里,介绍人看了她略显憔悴的面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时不我待啊!”她明白,这是暗示她黄花菜已经快凉了,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也是提醒她你已经到了服装打折促销的季节了,再不贱卖,就会积压在仓库里沦为废品了。她不禁为自己也为其他待嫁的博士姐妹们感到悲哀。美人迟暮,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想通了,也就不多计较了。于是她便怀着白居易笔下“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那样的自怜之情去见了那位杨姓处长。
杨姓处长把初次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一家高档的私人会所里,会所的老板早早的就在那里恭候,一口一个“杨处长”,鞍前马后的伺候得十分周到,看来他的身份不算显贵,所处的位置却很重要。偌大的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落座,为他们提供一流服务的倒有四个俊男靓女,他们都训练有素,双脚与海南花梨木地板相触时不发出一点声响,仿佛身怀踏雪无痕的独门秘技似的。菜肴也很精美,杨姓处长一一为她解说,让她痛感自己知识储量之不足,枉称博士也。她觉得自己当时的表现有点像电视剧《蜗居》中第一次被宋思明领到豪华酒店去消费的海藻一样,既满足了世俗之人所固有的渴望跻身上流社会、得享锦衣玉食的虚荣,又多少有着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的局促不安。
这次见面,给吴瑕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她从中看到了杨处长手中所掌握的权力的巨大含金量,以及它与婚后的优裕生活之间的有机联系。虽然她出身于平民家庭,既往全然不知富贵为何物,也从不奢望自己能与富贵结缘,但对有可能获取的富贵她是并不排斥的。她觉得杨处长确实有他的优势,何况介绍人说他的职位马上还要晋升。这样,她也就以更加积极的态度接受了杨处长的第二次邀约。
后来,她也应杨处长的要求,带他去参加了一次姐妹们的聚会。但这次聚会却差点改变了她原先保有的良好印象。本来,杨处长提出由吴瑕他们确定时间,而由他来安排地点。这也有借机向女博士炫耀一下自己的能耐的意思。陈焉她们却不同意他反客为主。结果,还是他以特邀嘉宾的身份来到了陈焉、吴瑕她们常聚的一个“农家乐”餐馆。握手,寒暄,谈天说地,这些场面上的事情杨处长非常娴熟,也处理得很得体,一开始大家对他感觉都不错,以为吴瑕终身有托了,但慢慢的,味道就有些变了。许梓涵问他:“这家餐馆你以前来过吗?”他回答:“这样的餐馆,我以前是不会来的。”言外之意平日他出入的都是高档酒楼,今天来这里是屈尊了。这就有些自骄身份的意味了,敏感的女博士们顿觉原来人家和咱有着社会地位及经济层次的差别。大概因为客人多、生意好的缘故,上菜的速度很慢,好半天才上来一道热菜,三杯下肚的杨处长火了,对服务员说:“把你们老板叫来!”老板满脸堆笑地来了,一看就是个老于世故的精明人。杨处长声色俱厉地说:“怎么回事?菜上得这么慢?你这家店还想不想开了?你听着,菜再上不来的话,明天我就让你关门!”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满嘴都是威胁的口吻,不自觉地流露出渗透在骨子里的官气和霸气,让过惯了平民生活并认同平等观念的女博士们感到很不舒服。李怀璧当时就想,他此时的做派只有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倚官仗势”。老板看他气场这么足,知道是个能够通天的厉害主儿,不敢得罪,一边道歉,一边赶紧吩咐厨房给这桌的贵宾“优先待遇”。杨处长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起到了震慑作用,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面有得色。李怀璧等人却有吞吃了苍蝇的感觉,开始粉面含霜了。吴瑕也浑身不自在,后悔今天带他来出乖露丑,心中暗暗感叹自己并不了解他的另一面。杨处长对女博士们神态的变化浑然不察,继续自斟自饮,话也说得更多了:“今天能与这么多女博士佳丽同饮,真是三生有幸啊!其实,以我现在的条件,想与我谈婚论嫁的优秀女人很多,为什么我独独看中吴瑕呢?就因为她是女博士哇!我自己学历不高,电大毕业,后来又读了个党校研究生,倒不影响提拔,但教育部是不承认这个文凭的,和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女博士不能比。我想,自己其他都不缺了,唯一缺的就是高学历了。如果能娶个女博士的话,这个人生缺憾就得到弥补了。这就是我认准吴瑕的原因。”他袒露的是真实的心声,对女博士们也没有半点不恭,但她们听来就是觉得味道不对,因为话里话外还是弥漾着一种优越感。而且,她们也很反感“看中”这个词——你以为你是谁啊?如果是皇帝选妃,用这个词还差不多,“看中”?这不分明又是居高临下的口气吗?好像你有多大的挑选余地似的!你看中我们吴瑕,吴瑕还不一定看中你呢!还有,你想娶吴瑕,仅仅是为了向世人炫耀你有个高学历的老婆,弥补你的人生缺憾、证明你的人生价值,你这不是太自私了吗?说穿了你是把吴瑕当成了自己的战利品!善于联想、善于分析、善于引申的女博士们在内心已经将杨处长批得体无完肤,只是碍于吴瑕的情面,不便直接发难。
这以后,吴瑕就很有些纠结了。杨处长的优点与缺点同样明显。那天告别前,他很有气势地抱拳一揖:“各位今后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的话,尽管吩咐,无论难度多大,我一定会努力争取办到!”自信中不失豪爽。这又让吴瑕觉得此人虽然喜欢逞能,毕竟本质不坏,有些官场习气,属于“近朱者赤”,势所难免,不必苛责。但如果他把这种官府中人的优越感带到婚后生活中,颐指气使,她恐怕又绝对无法忍受。姐妹们的意见也不尽统一,态度最为激烈的是李怀璧,主张与这个作威作福的小官僚一刀两断,其他人则建议吴瑕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这个精华与糟粕并存的男人究竟是精华多还是糟粕多,然后再作抉择,那样可能比较“科学合理”。所以,吴瑕的婚姻大事还处于未决阶段。
至于何丽娜,目前则正陷入一场为众人热议的“姐弟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