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点,陈焉、许彤彤、李怀璧等六人准时聚集在她们平时常去的一个茶室里。七朵金花,凋零其一,余下的六朵也就暂时有些萎顿了。没有哪一次聚会像今天这样沉闷。过去梅高凤在,虽然她话语不多,习惯笑眯眯地听别人指点江山,但还是很有气场的,而且议论到关键问题时,她的看法总是比别人深入一层,贡献的意见和建议也比较切于实用,不像李怀璧,主意很多,却大多脱离现实,有些“发馊”。少了一个梅高凤,整个氛围全变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数量概念,是整体的质量都严重受损啊!
六人中,除陈焉和许彤彤刚过四十岁,其余四人的年龄都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而这四人中除许梓涵已婚外,其他三人都还待字闺中。“待字”意味着她们都还是愿意嫁的,只是暂时还没遇到想嫁的人。这和许彤彤很不一样,许彤彤早有了想嫁的人,对方却为了一个承诺而选择终身不再娶,于是她也只好跟着选择终身不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的态度也许会有改变,但至少目前还看不到改变的迹象。许彤彤的心房不会再为其他任何男人打开,李怀璧等三人的心房则是愿意打开的,只是那个男人还没有出现。
“第三种人”的爱情婚姻状况确实比一般的女性要复杂些,成为“剩女”的可能性也要更大些。读完博士,年龄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如果这之前已经恋爱,并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彼此非对方莫属,那么这时可以水到渠成地结为眷属。许梓涵就是这样。但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少女博士读书时一心扑在学业上,无暇旁顾,也就错过了最佳的恋爱时机。当同龄人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时,她们却在茫茫学海中苦苦泛舟。别人畅饮着爱情的琼浆而容光焕发,她们则饱受着学术的煎熬而光鲜不再。等到完成学业,有了花前月下的闲暇时,却很难觅得她们愿意与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人了。她们寻偶的目光当然首先会落在学历相同、志趣相近的男博士身上,但已经迟了,就像自视清高的空谷幽兰,先前不愿向世人展示它的芬芳,所以远离乘兴而来的寻芳者;等到期望世人欣赏时,那些凡夫俗子们已经采摘了满捧的闲花野草兴尽而归了。年龄相仿或稍大的男生大多已经成婚或有了恋人,还没有恋人的则大多希望找个年龄更小一些的女生,体验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那么,把视野拓展开去,退而求其次吧。硕士学历她们也愿意接受,甚至本科学历也可以将就。但她们愿意降低门槛,男人们却大多不想高攀,因为他们担心将来“hold”不住。没办法,谁让中国的传统观念历来认为家庭天平的重心应该向男方倾斜呢?女重男轻或者女高男低的结构模式是不被看好的,甚至是被普遍认为存在隐患的。传统观念太根深蒂固了!中国的男人愿意“吃软饭”的不多,在外面仰人鼻息还能忍受,那是为了不丢饭碗;在家里也总是要仰视,他们实在缺乏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会觉得屈辱,至少会觉得很不自在。所以,除非他们在某一方面特别成功,有其他优越条件弥补夫妻学历的不平衡,比如已经成为“英雄不问出处”的“大腕”或“大款”,或者“小宇宙”特别强大,内心已筑成水火不侵的铁壁铜墙,通常情况下,他们是不愿意冒被妻子俯视的危险的,尽管妻子自己也许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说得冠冕堂皇些,这就叫男人的自尊。于是,她们中的一些人便成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了——仅仅因为她们过于优秀!
目前,李怀璧、何丽娜、吴暇这三位“金花”暂时还栖身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好在她们的心态都不错,不厌恶热心的亲友同事们安排的各类相亲,也不拒绝与条件合适的男士交往,但又绝不为了满足父母早日含饴弄孙的愿望,而匆匆忙忙地嫁鸡嫁狗。她们愿意放低身段、降低标准,也不太在意世俗看重的门当户对,但她们绝不愿意为自己披上嫁衣的是自己全无感觉的人。她们相信感觉,也注重感觉。感觉对了,她们完全可以挣脱世俗的枷锁,甚至不惜暂时与考虑更加全面的父母反目。但要找到感觉又谈何容易啊!
许梓涵倒是很早就找到感觉了。在处于同一年龄段的女博士中,她的爱情婚姻生活是相当幸福美满的,尤其是和同属“金花”之列的李怀璧等人相比。丈夫是本省社会科学院的副研究员,专业是社会学,虽然知名度不高,学术地位及社会地位与陈焉的丈夫王畅相差也远,但他对婚姻家庭有独到的研究心得,并以之指导自身实践,善于包容妻子的弱点,也善于调节家庭气氛,经常在妻子生日或结婚纪念日制造点小浪漫和小惊喜,让许梓涵感觉很好。每当与朋友聚会,只要许梓涵在场,他都会说:“我们两人的家庭分工是:梓涵管小事,我管大事,但我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大事,所以实际上都是梓涵管事。”一跌一宕之间,突出了许梓涵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又不失其固有的幽默。假如两人从不同工作地点赶赴同一场聚会,而许梓涵晚到,他会故作仆人状,弯腰屈膝向前,伺候她脱下外衣,口称:“主人到了,失迎!失迎!”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许梓涵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两人外出游玩时,他总是主动为许梓涵拎包,有时还掉后半步,仿佛真是她的仆从似的,一点也不觉得这会有失他男子汉大丈夫的体面,而许梓涵当然也能体会到他的用心以及其中的谐趣。路上遇到熟人时,她就会捅捅他,示意他把包还给她,免得给别人看到笑话。他却故意把包举得高高的向熟人扬一扬,回头悄声对她说:“这有什么关系呀,我只是在尽仆人的本分而已,用不着躲躲闪闪!”模范到这种地步,想不琴瑟和谐也难!所以,许梓涵经常不无骄傲地向姐妹们晒幸福,一边晒,一边流露出备受宠爱的小女人的娇羞与甜蜜。姐妹们不会嫉妒她,即使痛感遇人不淑的梅高凤也不会嫉妒她,而只会为她感到庆幸,但羡慕却是肯定的,简直羡慕到了极点!现在流行的“羡慕嫉妒恨”这句包含两层递进关系的常用语,适用于她们之间的只是头两个字。
相形之下,李怀璧等三人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李怀璧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知名文史专家。她的名字出自《左传?桓公十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来的意思是指财能致祸,后来也用来比喻有才能而遭受忌妒和迫害。看来,她的父亲多少也有些怀才不遇和愤世嫉俗。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时出于感愤取下的名字,竟成为爱女后来的宿命。生活中,才华出众而又处事低调、出言谦逊的人,往往更能得到大众的认可,得到更多的发展和进步的机会。挟才自负或恃才傲物,一如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在发展的过程中就不会一帆风顺了,总会有人看不惯你,不时给你设置些障碍、制造些麻烦。李怀璧不幸比较接近这后一种类型。
她是公认的才女,学习成绩一直出类拔萃,而且身负多种才艺,在父亲口中,她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自己却认为把“精”字改成“通”字比较合适。可知和父亲相比,她还更有自知之明些,也相对低调些。不过,父亲性格张扬的特点却遗传给了她。她不知道藏拙,不喜欢大智若愚的处世态度,讨厌薛宝钗的工于心计、隐忍不发。她从不隐瞒或修饰自己的真实看法,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不太考虑听者的感受。她绝不像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弱不禁风,有时却爱像林妹妹那样使点小性子。
一次,学科负责人来和她商量教材署名的事。这本教材不仅由李怀璧总体设计,大半章节也是由她执笔的。按理“主编”应该是她。学科负责人却想署为自己,因为他要申报“教学名师”,硬条件中还缺一本主编的教材。如果他直道其详,李怀璧一定会支持的。可他偏偏采用迂回战术,和李怀璧大谈古代轶事,说什么“宋人编写《新唐书》,宋祁出力最多,最后署名时,因为欧阳修官阶更高,还是把欧阳修的名字署在了前面”。当他还想列举别的陈年往事时,李怀璧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不就是想署名为主编吗?可以啊!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嘛?读过《庄子》吗?君视之为美味,我视之为‘腐鼠’也!”她实际上爽快地答应了学科负责人的不情之请,却比拒绝还更让对方感到难受。
其实,李怀璧有她豁达大度的一面,从不计较蝇头小利,也乐于助人,只是她生性嫉恶如仇,看不得虚伪,容不得欺骗。路见不平,即使拔不出刀来相助,也会大声疾呼。当然,她的感情世界也不会接纳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男人,哪怕他在事业上还算成功。有人给她介绍一位入选国家“千人计划”的海归,以专业水准而言,那是处于世界前沿的。年龄不到四十,没有婚史,据说因过于痴迷学术,连正儿八经的恋爱也没有谈过。这似乎比李怀璧还要“纯洁”——李怀璧好歹从本科到博士期间,还接触过几个尚能入她法眼的男生,虽未“失身”,被人拥入怀中的经历还是有的。她没有向谁主动献过“香吻”,但也不止一次地被人“偷吻”过,当时她并不觉得对方唐突。后来之所以都分道扬镳,是因为对方觉得她言辞犀利,锋芒太露,只怕自己没有能力驾驭。哪个男人也不愿意成日被妻子冷嘲热讽。所以在充分领略了她嬉笑怒骂的本色后,一个个都打躬作揖、知难而退了。“海归”约李怀璧在一家位置比较偏僻的西餐馆见面。李怀璧好不容易找到地点后,发现它的装潢既简单又陈旧。国家给“海归”提供的待遇(包括薪酬)是非常优厚的,以他的经济实力,第一次约会选择这样的场所,已让一向“小资”的李怀璧感觉有些不快。海归跟她解释:选在这里约会,是因为他计算过了,这里正好处于他们两人住所的中间地带,两人赶赴这里所花的时间及路费应该相差无几,“这样比较公平”;另外,这家餐馆还有个可取之处,那就是菜肴的口味虽然无法恭维,但“性价比很高”。李怀璧的不快又增加了几分。开始点单了,海归盯着菜单看了半天,迟迟不作决定。站在一边的服务生都有些不耐烦了。最后,他没有征求李怀璧的意见就自作主张点了两份意大利通心粉。李怀璧看过菜单,知道这是所有菜品中价格最便宜的,心里就更不快了。要不是出于对国家花很大代价吸引回来的高端人才的尊重,她几乎有点想拂袖而去了。但海归的谈吐倒真不俗,说起自己正在研究的前沿课题,端的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李怀璧深信他是该专业领域里不可多见的天才。说着说着,时间就过去了两小时,而这两小时里,本来也谈锋挺健的李怀璧只是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根本得不到插话的机会。这种把她当成空气一般的近乎自言自语的单向交流方式,让她内心的不快蓄积到几乎快要发作的地步。海归见她面露不悦之色,又不时看表,意识到时间大概差不多了,便有预谋地转换到另一个话题,大谈西方的生活习惯。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篇,重点是下面几句:“西方人有一个习惯就是好!共同消费时实行AA制,再亲密的朋友也这样,除非事先说好由谁请客。这才是真正的现代文明啊!”在这个多年生活在西方的绅士面前,李怀璧本来想尽量表现得“淑女”些,这时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回归本性,露出芳唇内的钢牙:“哦,明白了,你想今天实行AA制,好啊!直接挑明就是了,绕那么大弯子不累吗?不过,你刚刚衣锦荣归,今天算我代表亲爱的祖国为你接风,你的那份我也一起付了。”说完,她叫来服务生,扔给他两张百元大钞,很气派地说了句:“零钱不用找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海归搞得目瞪口呆。事后,她平心静气地想想,海归那样想、那样做,从他的角度看也没错,关键在于两人价值观和文化理念的差异。他注重公平、讲究对等,固然主要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但也未尝不是在维护女性的尊严。但她又想,处处强调公平,实质是不肯吃亏,那么,在貌似公平的外衣下,是不是也隐藏着那么一点卑微的自私心理呢?反正她无法接受这种公平与对等。于是,她与海归的交往也就到此为止了。
在姐妹们的极力怂恿下,李怀璧曾参加某电视台主办的一档很有影响的相亲交友节目。节目的名称是“金石为开”,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意。名称本身倒不失典雅,节目内容就见仁见智了。陈焉等人觉得,以李怀璧的才貌不去这个节目亮相,对双方都是一大损失。在她们想来,李怀璧可以为节目增光,而节目也可以为李怀璧添彩,完全能实现双赢。李怀璧不想拂了姐妹们的好意,便勉为其难地去了。结果第一天上场,就遇到一位让她无法忍受的男嘉宾——
男嘉宾自称从小就熟读唐诗三百首并尝试创作,发展至今,诗才已冠绝海内,无人可以匹敌。谓予不信,他可以现场即兴赋诗。主持人说:“哦,诗人?失敬,失敬!那就请你展示惊人才艺吧。”男嘉宾环视全场,信心满满地说:“那我就以眼前景和眼前人为题材,口占七绝一首吧。”所谓“七绝”倒是脱口而出:“今日风光无限好,我做嘉宾来接招。对面绝色女佳丽,何时能拥你入怀抱?”吟诵完毕,自觉诗才不在唐代“斗酒诗百篇”的李白之下,比建安时代“七步成诗”、“才高八斗”的曹植也不逊色,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再次将目光往对面女嘉宾席上扫去。有几位不懂诗歌的女嘉宾觉得此诗押韵上口,想来真是千古绝唱,又见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误以为自己就是他的心动女生,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阵即将被天才诗人宠幸的莫名骚动,于是勇敢地以含情脉脉、波光闪闪的目光与他对视,希望对视的一瞬变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