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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大学的“第三种人俱乐部”在学术圈内有很高的知名度。它的正式名称其实是“女博士联谊会”。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始作俑者究竟是谁,特立独行的女博士们被调侃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这个有点另类,甚至不无讥诮之意的称呼,居然得到普遍认同。到后来,连女博士群体中也有不少人无可奈何却又故作潇洒地以这一称呼来自诩或自嘲了。于是,只要提起“第三种人”,至少在高等学府,大家都能立即意会到这是女博士们的雅号。再后来,“女博士联谊会”这一名称也渐渐嬗变为“第三种人俱乐部”。后一个名称确实更能吸引眼球,也更易记易诵。发展至今,在东海大学内打听“女博士联谊会”,被打听者或许还会稍有迟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倘若问的是“第三种人俱乐部”,则老少咸晓、妇孺皆知了。
这个俱乐部之所以在圈内特别知名,是因为它的所有成员都怀珠抱玉、各有所擅。“术业有专攻”,那是必定的。全都拿到博士学位了嘛!而且还大多出身名门——要么受教于名师,要么毕业于名校,其中不乏由英国剑桥、美国哈佛等世界一流大学学成归来的天之娇女。她们在学术上都有独特的追求和明确的目标,联谊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以文会友”,相互砥砺。这已属难得了。更难得的是,她们还大多才貌双全。气质就不用说了,“腹有诗书气自华”嘛!关键是容貌。在很多人印象中,容貌与学历是令人叹惋地成反比的,女本科生的回头率最高,女硕士中能让男士频频“回眸”的比例就低得多了,至于满腹经纶的女博士,要想从中找到几位让登徒子之流“凝眸”的天香国色,那是有相当难度的。自古才貌难两全,才女无貌,美女无才,这是普遍现象,才貌兼备者往往稀如凤毛麟角。但这概括的只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一般情况,也有例外。在东海大学就出现了这种让人震惊并振奋的例外:俱乐部的十多位核心成员中,除了三四位无法以容貌悦人外,其余大多还有几分姿色,有两位甚至具备问鼎“校花”宝座的实力,尽管这所著名大学绝不会举办校花评选一类的带有庸俗色彩的活动,而自以为高蹈出尘的她们也绝无屈尊参评的雅兴。有的虽然五官不算精致,很难归于传统美女(或曰古典美女)的行列,但眉眼之间顾盼生动,别有韵味,举手投足也有说不出的优雅。那是所谓“气质美女”,也是能为男人尤其是成熟男人的目光所聚焦的。衣着也很得体。除了个别人因过于专注学术而不事修饰、有时甚至不免“首如飞蓬”外,其他人都比较注意仪容仪表,其中不乏追逐时尚乃至可以领风气之先的“潮女”。李怀璧就曾经被一位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誉为时尚界的“风向标”。去年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她们中的八位联袂登台走秀,客串了一回时装模特,竟然成为晚会上最受欢迎、并被观众经久回味的节目,让过去误以为第三种人穿着落伍、行为乖张的师生大跌眼镜。诸如此类的消息从各种渠道传播开去,东海大学的“第三种人俱乐部”就名声大噪了。当然,这个俱乐部之所以知名,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成员之间的凝聚力比较强,举办的各类活动相对也比较密集,等等。
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俱乐部的召集人陈焉。
很少有人能说出陈焉的实际年龄。看她光洁的皮肤和窈窕的身材,说她还在攻读硕士也许有些夸张了,冒充一下博士生的话,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其实,她取得博士学位的时间已经是十三年前了。当时她芳龄二十有七。这也就意味着如今她已到不惑之年了。簇拥在她身边的一些俱乐部成员羡慕她驻颜有术,私下里向她打探秘诀,她都爽朗一笑:“哪有什么秘诀啊?保持良好心态就行了”。这倒是实话。她从不去美容院做任何皮肤护理,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没空。真的,她并不觉得去做做美容有什么不好,只是她实在没有那个闲工夫。她也很少使用护肤品。这既是出自她自我保护的本能——化学学科的专业背景使得她无法放弃对掺有化学原料的各种护肤品的警惕,也多少体现了她崇尚自然、不事雕饰的审美要求。每天早晨,她仅以冷水沃面,不往脸上涂抹任何有色或无色的颜料,一点也不害怕以素面示人。这也为她节省了好多时间(听说很多演艺界的明星每天都要花一两个小时来精心修饰自己的容貌,不到光彩照人的程度是不敢出门的,唯恐让粉丝看到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必须节省!她觉得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最稀缺、最紧俏的资源就是时间了。唯一让她要精打细算的东西也是时间。如果要她每天早晨花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在梳洗打扮上,她会认为这是最大的奢侈、最大的浪费,甚至会产生一种犯罪感,因为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浪费就是犯罪”!
当然,光靠保持良好心态是不够的。还得感谢上帝特别给力,赐予了她一副天生的好皮囊。进入青春期后,有的女同学为脸上“春风吹又生”的痘痘而伤心欲绝,她的粉腮上却光滑如故,从来无须为它的变化时忧时喜。怀孕生育后,很多产妇都会在原先平滑的腹部留下不太雅观的妊娠纹,以致在与丈夫亲密接触时会有意识地遮掩腹部,不让它进入丈夫的视线和触摸的范围。而她却不必有这样的担心,因为她的腹部早就恢复如初,既无妨入眼,也无碍入手。这些,似乎都不是依仗良好的心态就能实现的。但良好的心态确实也很重要。正因为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心态,她才能适时地化解压力,做到宠辱不惊,不计较一时一事的成败得失。这是她的很多同类难以做到的。目前的高校都在不断强化激励机制,教师间在学术上的竞争日趋激烈。在职称评审和岗位聘任的过程中,因为事与愿违而导致心态严重失衡、进而容颜憔悴、未老先衰的女博士大有人在。而她“胜固可喜,败亦欣然”,遇到始料不及的挫折时,一个人跑到学校操场上做几个扩胸动作,也就释然了。就像一个以长途跋涉为乐的旅行者,不小心摔一跤时,绝不会情绪黯然,轻轻掸落一身灰尘后,便又信心满满地重新上路,一步一步地走向既定的目标。因为心无挂碍,她几乎从不失眠。而酣畅的睡眠,应当也是女人得以保鲜的重要因素。
总之,陈焉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她不喜欢别人用“青春靓丽”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尽管对类似词语她并没有辜负的地方。但如果夸她“朝气蓬勃,充满活力”,她则很愿意接受了。关于她的貌似年轻,有两则未经本人证实的传闻:
一则是,她给博士生开课的第一天,按惯例提前到达了教室。教室里只有一位男博士生在,不知是师从哪位导师的,反正不是陈焉自己的弟子,而他此前似乎也与这位闻名遐迩的女博导从未谋面。也算是“有眼不识泰山”吧,这位性格大大咧咧的男生居然把她认作同时入学的小师妹而主动搭讪:“哟,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漂亮的小师妹呀!弟兄们可要争风吃醋啰!请问尊姓大名?”也许经常闹出类似的误会,陈焉倒是不以为忤,淡淡笑着说:“我是陈焉。”“陈焉?哇塞,有没有搞错?你……你……你就是江湖上名头很响的陈焉老师?不太可能吧?”男生的吃惊程度不亚于古代赶考的书生在荒山野寺中偶遇绝色美女,刚刚萌动情心,却突然发现她原来是千年狐妖一样。但心中犹有疑惑。陈焉肯定地点了点头。男生顿时面红耳赤,连声嗫嚅着道歉。陈焉毫不在意地一摆手:“没事,不知者不罪嘛。不过,以后可不能这样冒失哦。”
另一则是,陈焉去参加一个国际会议,邻座是另一所著名大学的校长。陈焉知道他与丈夫王畅相熟——当时,王畅已晋升为东海大学副校长。陈焉自报家门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王畅的妻子”。那位校长大为震惊:“不会吧?看上去你比他要年轻二十岁!”转念一想,明白了:这大概是王畅功成名就后“停妻再娶”的小蜜吧。会后,抑制不住好奇心,电询王畅:“陈焉是你的原配吗?”王畅有点尴尬又有点得意地回答:“当然是啊!”见他大惑不解,王畅解释说:“贱内仅比我小一岁,只不过上帝对她特别眷顾,让她显得年轻罢了。却不知这可害苦了我!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那堆被误插了鲜花的牛粪。”对方看不到他当时脸上的表情,不知是不堪质疑的苦笑还是难以掩饰的欢笑。最终那位校长感叹说:“家有娇妻,你老兄艳福不浅呀!不过,压力也很大哟!”语气半是羡慕半是同情。
其实,陈焉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小娇妻。她身上一点也没有娇气。相反,倒颇有几分男人的干练与豪爽,一副“风风火火闯九州”的样子。语言风格也很明快。别人请教她的芳名时,她总是习惯性地回答:“陈焉。焉是‘心不在焉’的‘焉’,而不是‘嫣然一笑’的‘嫣’”。实际上,她读高中以前的姓名就是“陈嫣”。读高中后越来越觉得这个父母起的名字直接标示了自己的性别,过于柔性,甚至多少有些雌化,与自己“男人婆”的性格太不吻合,于是跟父母吵着嚷着把名字改成了“陈焉”。读音相同,而字形字义有别。同学和老师并不需要改变对她的称呼,不算给大家添太多的麻烦,书写时别人也并不在意这两个字的差异,但她自己每天在作业本上签名时感觉却要好多了,仿佛一个不喜“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假小子终于洗去了原先浓浓的脂粉气似的。她觉得,这个“焉”字虽然没有独立的字义,但组成词后还是很适合自己的。比如,在听自己不感兴趣的政治课和地理课时,她确实是“心不在焉”的。她从骨子里反感“嫣然一笑”这个词,觉得它带有卖弄风情的意味,用它形容风尘女子还差不多。所以,每当初次见面的人饶有兴趣地问她姓名中的“yān”字是不是“嫣然一笑”的“嫣”时,她心底总是掠过一丝不快与不屑。婚后,丈夫王畅有一天带着几分酒意对她说:“哈哈,你要是也能‘嫣然一笑’,那不知会迷死多少男人啊”!她本来不想搭理,但心火直冲脑门,忍不住给他一个钉子:“想看‘嫣然一笑’?对不起,本大爷不会,到外面去找别的女人吧!”王畅一下子愣在那儿,半晌无语,以后再也不敢对她略有“轻薄”了——其实,他本来也没有一丁点儿的轻薄之意,只是酒后兴起,想与妻子调笑一番而已。从那以后,她也就常常在王畅面前以“本大爷”自称了,把男人婆的秉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家中一直处于弱势地位的王畅奈何不得,唯有苦笑着接受“大爷”的颐指气使。久而久之,王畅心情好时,也会顺着她的意思,开口就称“大爷您”。后来,这几乎成为这对各自为事业辛苦打拼而难得对诉衷肠的夫妻间唯一的调侃内容,倒是给欢声笑语日渐稀落的家庭氛围增添了几分生气。
这个个性色彩鲜明的陈焉既是东海大学“第三种人俱乐部”女博士联谊会现在的召集人(大家戏称的CEO),也是它最早的发起人。那是十多年前了,大学校园里的女博士还比较稀缺,而“第三种人”也还没有成为女博士的代称。在一次小型聚会上,陈焉忽然想到,如果建立一种类似“妇联”、“社联”、“文联”、“残联”的组织形式,把平日“曲高和寡”的女博士们聚集到一起,定期或不定期地举办一些活动,为她们搭建交流切磋的平台,应该既有利于她们的身心健康,也可助益于她们的事业发展。当然,她们肯定都还有别的交流切磋的平台,但陈焉觉得这个特定的平台或许更适合她们的共性与个性,也更贴近她们的现实需要和情感诉求。果然如此。陈焉试着提出倡议后,竟然一呼百应。联谊会很快就成立起来了,而陈焉也顺理成章地被公推为召集人。本来说好是轮流执政的,没想到后来大家有鉴于她满溢的热量和能量,一致认为没有比她更合适的足以服众的人选,她也就连选连任了。
这个自发建立的民间组织的结构形式是松散的,也是开放的,进出自由,来去方便。参加活动全凭自愿,没有任何纪律约束。入会也无须履行手续,第一次参加活动时,唱个诺、报个名就行了,那几位履行秘书职能的志愿者自会将你登记在册,以后有活动时,不管你愿不愿来、能不能来,都不会忘了通知你。当然,如果连续三次通知你,而你都不来参加活动、事先又不申述理由的话,对不起,下次就不会再通知你了。也就意味着你已经被自动除名了。要取得会员资格,唯一的身份要求是在东海大学工作的女博士,无论你的工作性质是女教师还是女职员,也不管你的职称是讲师还是副教授、教授,职务是科长还是处长、校长——当然,目前会员中还没有女校长。也就是说,女博士群体中尚无出任校长或副校长者。大家都认为陈焉有竞争副校长岗位的潜力,鼓励她积累人脉,伺机而动。这既是出于公心,也不无偏私之意:如果陈焉真能成功上位的话,为联谊会及会员们争取资源时会多一些便利。而陈焉本人却偏偏对官方任命的行政职务毫无兴趣,倒是对这个非官方的群众组织热衷得很。每当听到姐妹们的动员时,她总是哈哈一笑说:“咱家已经有人在这个位置了,不能资源独占、贪得无厌啊!再说,‘万人逐之而余弃之’,这才符合我的性格呀。我才不愿随俗俯仰呢!”大家见她说得诚恳,知道人各有志,后来也就不再奉劝。
尽管这个联谊会没有准入机制,也没有严格的章程,但对在读的女博士生是拒之门外的。因为会员中已经有不少人成为博士生导师了(比如陈焉),让人数不断膨胀的女博士生加入进来,不仅阵容过于庞大,增加了管理的难度,而且难免出现师生在同一个平台上交流与对话的情形,双方都会觉得有些拘束、别扭,尤其是谈论比较私密的情感话题时,受制于师道尊严的传统观念,恐怕大家都不能自如,平时对导师多少心存几分敬畏的女博士生就更会如坐针毡了。后来,“女博士联谊会”的规范命名逐渐被“第三种人俱乐部”的戏谑称呼取代后,一些女博士生见俱乐部的活动被陈焉等人搞得风生水起,很是羡慕,便提出了加入其中的要求,理由是我们也已被社会舆论归入了“第三种人”的行列。然而这一要求却遭到婉拒,理由是:目前你们还只是博士生,能不能顺利完成论文、通过答辩尚未可知,所以充其量只是“准第三种人”,或者说“第三种人”的预备队、候选者。如果你们也要抱团取暖的话,可以另行成立“女博士生联谊会”或“准第三种人俱乐部”。那样,我们之间还可以互为犄角,彼此策应。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教学相长”吧。道理说得很充分,女博士生们也就不再强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