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内容与形式都是比较丰富的。诸如“学术论坛”、“文学视窗”、“音乐沙龙”、“时尚派对”、“情爱长廊”、“旅游天地”之类的活动载体应有尽有,大家根据俱乐部逐月提供的活动菜单,各取所需,择善参加,普遍反应这类活动能起到提神、清心、益脑、增智、解忧、去惑、析疑的作用。所以参加活动的总人次逐年提高。但相对固定的核心成员也就十多位。而其中的中坚力量除了化学学科的陈焉外,还有文学学科的张怀璧、新闻学科的许彤彤、数学学科的梅高凤、电子信息学科的何丽娜、计算机学科的吴瑕、生物制药学科的许梓涵,总计七人,自称“七大金刚”,人称“七朵金花”。她们在陈焉的统筹安排下,分担俱乐部的具体事务,不求回报,默默奉献,成为撑起俱乐部这片蓝天的重要支柱。而她们相互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尽管专业及年龄都有明显的差异,却无妨她们成为定期小聚、无话不谈的闺蜜。
这一天,正值“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盛春时节,西子湖边,莺歌燕舞,春光明媚。于是,陈焉想到该把“七大金刚”聚拢来一边踏春寻芳,一边敲定今年的活动安排了。她打电话通知的第一个人是数学学科的梅高凤。没想到,梅高凤的手机竟然关机了。而更没想到的,就在她翻开通讯录寻找对方的办公及住宅电话时,传来一个让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的惊天噩耗:梅高凤今天凌晨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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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高凤的尸体是今天上午七点左右在自家卫生间里被发现的。当时,她的丈夫田宇一觉醒来,想去卫生间方便一下,却怎么也推不开卫生间的门,似乎被人从里面反锁了。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让他觉得有点蹊跷。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他们是独生子女家庭,儿子读的是寄宿高中,今年将参加高考,除了双休日外,平时家里就他和梅高凤两人生活。尽管两人的关系在不断恶化,已经到了貌合神离的地步,一周前两人更开始冷战,彼此视同陌路,成天不搭一语,但梅高凤应该还不至于反锁卫生间,以防田宇闯入。有这个必要吗?田宇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在门外大声叫喊,里面却无人应答。田宇反应还算敏捷,使尽全身力气把门撞开,眼前的场景顿时让他瘫倒在地——梅高凤纤弱的身体纹丝不动地悬挂在天花板上,连结两者的是一条洁净的白练。
救护车及警车都及时赶到了。医生一触碰到梅高凤那冰凉的身体,就知道她早已香消玉殒,所有的抢救方法都只能是徒劳了。所以,尽管哭得撕心裂肺的田宇一再提出施救的要求,他们却不为所动,开出死亡证明书后便面带悲伤地离开了。大概见惯了死亡的他们也因这非正常的死亡而多少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吧?警方则忙碌了好几个小时。现场勘察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最后的结论是自缢身亡。
陈焉闻讯赶到梅高凤家时,尸体已经被殡仪馆拉走了,警方仍在对田宇做笔录。田宇双眼红肿,面色晦暗,头发则杂乱无章得像一团疯长的野草——这大概是因为早上还没来得及梳理,后来又不断搔首的缘故吧。这个平日看上去并不猥琐的男人此时却多少显得有些猥琐了。陈焉想起,梅高凤生前在说到自己的丈夫时,曾经欲言又止地用“心理猥琐”四个字来形容。而她自己当时的神情,在陈焉看来则简直可以用“忧伤”甚至“悲怆”来描状。陈焉知道她内心一定有极大的苦衷,但因为涉及家庭隐私,见她不愿多说,也就没有贸然提出“愿闻其详”。现在,看到田宇的样子,再回想梅高凤生前对他那语焉未详却已流露反感的评价,陈焉隐隐觉得,梅高凤的自杀一定与这个男人有某种联系。同时,她已经敢断定,梅高凤的家庭生活是不幸福的,这位出类拔萃的女博士、女教授心中一定有太多的悲苦、太多的憾恨,多到她难以承载而不得不以极端的方式来解脱的地步。
梅高凤比陈焉年长四岁,今年四十有五,和陈焉同为东海大学女博士中的佼佼者。八年前,两人同时破格晋升为教授,在俱乐部内外传为美谈。因为学科不同,两人原先并无太多交集,后来两人都热心俱乐部的活动,才越走越近。梅高凤真心佩服陈焉学术以外的号召力和影响力,组织各类活动时,“唯马首是瞻”,甘为辅佐。其实,她们两人也有一些明显的差异:陈焉性格外向,快人快语,有事从不憋在心里,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狗肚子里搁不了四两热油”——喝足了洋墨水的她偏偏喜欢用带点幽默、带点夸张的俚俗语言来表情达意,这也是她的风格特征之一。梅高凤则性格内向,除了在课堂及学术论坛上,平日比较沉默,习惯于倾听而不是倾诉。内心有再多的重负,也不愿让别人分忧与分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助人为乐的精神,当俱乐部的姐妹们需要她援手时,她是绝不推辞的。只是较之陈焉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为姐妹两肋插刀的侠气与豪气,她显得锋芒内敛些。这是其一。
其二,陈焉是学校由美国哈佛引进的洋博士,而梅高凤则是本校培养的土博士,两人的教育背景不尽相同,因而生活理念和生活态度也不尽一致。梅高凤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较深,更执着于事功,对成败得失看得较重。而多年沐浴欧风美雨的陈焉则要洒脱些,一方面不放弃对功名的追求,另一方面又不会把它当做生活的全部目标,能采取一种笑看人生的相对超然的态度。
其三,陈焉与丈夫王畅属于比翼齐飞的类型,王畅因为更善于“把握机遇,趁势而上”,目前亦学亦官,顺风顺水,在学术界与教育界的地位日益攀升,已有压过陈焉之势。陈焉虽然讨厌“夫贵妻荣”的封建说法,但偶尔提及丈夫,那语气分明也“与有荣焉”。相形之下,梅高凤对丈夫田宇就非常失望了。她与他是大学同学,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大三时私定终身,立下不离不弃的爱情盟誓。毕业时,梅高凤被保送为本校硕、博连读的研究生,学业远不及女友出色的田宇则被分配到中学任教。用世俗的眼光看,这种格局,已为日后的不和谐埋下了伏笔。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执手走入婚姻的殿堂。婚后,两人在事业上的距离渐渐拉大了。就像一趟快车与慢车,在同一站台交会不久后,各自开足马力行驶,但由于主客观条件的制约,慢车很快就被快车远远地甩在身后了。而田宇不幸就是这趟慢车——他至今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学数学老师,梅高凤却已是一位具有丰硕的研究成果及相应的知名度的大学教授了。她虽然没有负笈海外的经历,却已多次得到走出国门讲学的殊荣。而平庸的田宇不要说走出国门,连出省甚至出校进行学术交流的机会也不可能得到。因此,陈焉的家庭结构显然更加合理,而在世人看来,合理的家庭结构是幸福的家庭生活的重要基础之一。
但这些包括性格、学缘及家庭在内的差异,并没有影响她们的交往。“君子和而不同”,这种种差异反而构成一种互补,更加增进了她们的“嘤鸣”之情。
所以,梅高凤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自尽而亡,陈焉无论在理智上还是情感上都觉得难以接受。无法抑制的悲痛如同汹涌而来的钱江潮水那样不停地冲撞着她的心堤,使她全身都为之战栗。不该啊,不该啊!你有什么痛苦不能排解,非得采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呢?你就抛得下含辛茹苦养大的那么聪明懂事的儿子吗?你有没有想过在儿子参加高考前夕决绝而去会给他的心灵留下永远不可能修复的创伤呢?另外,家有高堂,你考虑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时那痛彻肝肠的感受吗?你有什么理由这样不珍爱自己的生命、这样葬送自己的学术前程呢?陈焉心里一遍又一遍向梅高凤厉声责问,遗憾的是她再也不能从平日就罕言寡语的梅高凤那里得到答案了。忽然她又意识到,以梅高凤生前思维的缜密与严谨,她一定什么都想过了;对有可能产生的后果,她绝对了然于胸;她内心肯定也有太多的留恋、太多的不舍;她一定犹豫过、彷徨过,甚至在命悬一线、魂将归去时,她还后悔过。然而,她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如果仅仅是对人生失望,顶多是抑郁终日,以泪洗面,还不至于自寻短见;以自杀作为一生谢幕的方式,她内心深处应当已经趋于绝望了呀!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梅高凤彻底绝望,乃至要过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呢?陈焉知道,原因不会是简单的,应当涵盖事业与生活两个界别。对梅高凤近年来事业与生活的两不如意,陈焉多少有些察觉,却又不甚了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尽管外界还没有听到有关传闻,但作为圈内人和知情者,陈焉是了解梅高凤的学术近况的:她在学术上已经有些停滞不前了,甚至开始走下坡路了,虽然她本人并不愿意承认。这颗和陈焉一起在东海大学里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近一两年光焰似乎有点黯淡了,至少没有以前也没有陈焉耀眼了。一个重要表征是:她在国内权威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反响不如以前了;她在国际学术会议上的发言,也不太引人注意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以前那种好评如潮的情形。
学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梅高凤很想进入新的更高的学术境界,然而却仿佛此前过多地消耗了能量似的,此时已经很有些力不从心了。她的目标是能与国际级的数学大师“华山论剑”,她也一直雄心勃勃地在朝这一目标努力。目标是越来越近了,而她也渐渐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武学修为似乎尚不能与这一目标相符,哪怕耗尽一生精力,也会与目标相差一步两步——就那么一步两步!就像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写到的“乾坤大挪移”功夫,共有九重境界,任何一个武功底子很好的人在得到秘笈后,要练到三四重,并不十分费力;若要练到五六重,就只有少数武学尖子能完成心愿了。再要练到七八重,可就难上加难了,弄不好就会走火入魔,吐血而亡,或者落得个终身残废。至于最高的第九重境界,只有张无忌这样的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方能企及,而且还必须此前有过意外习得九阳神功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梅高凤觉得,奇迹已经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出现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学术创新能力正在一点点萎缩。而她一直是追求“完美”和“至善”的,不把事情做到极致是不肯罢休的。许多人都推崇“不求最好,只求更好”的口号,她却始终务求“最好”。这很难说是一种性格缺陷或认识误区,却把她带入了深深的自责中,而自责又带来自虐式的新一轮刻苦研究,回头一看,却依然徘徊在学术原点。这就更让她痛苦了。
其实,以她今日达到的学术成就,已经“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了,她完全可以站在高处笑傲众生了。然而,“高处不胜寒”啊!高有高的法则,高有高的禁忌。她的法则是上升,再上升。她的禁忌是止步不前,半途而废。“无限风光在险峰”,半山腰的景色已经尽收眼底,要赢得“一览众山小”的极度快感,务须登顶!可是她已经没有登顶的力气和勇气了。
陈焉记得,这一两年在小范围聚会时,梅高凤常常会感叹说:“累!太累!”当时,陈焉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在高校目前的管理体制下,几乎没有人不感到累。可以说,累是高校老师的同感与通病。满负荷甚至超负荷的教学科研工作量与高度的事业心、责任心相伴而行,谁不觉得累才怪呢!正因为女博士们都觉得累,所以她们才乐意挤出时间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只有参加这样的活动时,她们才是没有压力的,真正放松的。难怪梅高凤有一次在笑声爆棚时由衷地说:“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快乐就好了!可惜啊!”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陈焉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平时更多地生活在数学的世界里,那一世界里当然也有乐趣,但更有压力。而参加俱乐部的活动时,则是只有乐趣,没有压力。所以,在精神高度放松的状态下,她就会感叹平时“太累”了。陈焉也一直觉得累,可现在想来,她自己更多的是身累,而梅高凤更多的则是心累啊!
陈焉独自沉浸在痛苦的回忆和思索中,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身后轻抚她的双肩,一看,原来是新闻学科的许彤彤。许彤彤也是“第三种人俱乐部”的铁杆成员,她得到消息比陈焉晚些,这会儿才刚刚赶到,那满脸的悲怆表明她和陈焉一样还没有从这猝然降临的不幸中缓过神来。陈焉转过身以后,她干脆伏在陈焉肩上轻声啜泣起来。
这下,陈焉反倒冷静和清醒了。她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梅高凤自绝的真实原因。环视屋内,梅高凤的儿子和父母等直系亲属虽然还没有到达,但已经聚集了很多同事和学校的工作人员,一个个语含悲伤,面露惋惜。陈焉认出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就是梅高凤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数学泰斗白兴华院士,便上前招呼。白院士也认识陈焉这位校园里的风云人物,还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生前与她过从甚密。于是,两人便走到屋角无人处轻声交谈起来。
从白院士口中,陈焉得到的信息是:梅高凤今年以来已经三次向当年的导师诉说了自己学术上徘徊不前的苦恼,其中的一次甚至大放悲声。她还向导师袒露了自己的担心:今年学校要对教授进行分级了,院士直接定为一级教授,其余的人根据其成就及资历,分别定为二、三、四级教授。她很希望自己能跻身于二级教授行列,又担心近年的成果不够理想,到时候会落选。果真那样的话,她怕自己会无地自容,最终导致精神崩溃。白院士觉得她的想法有点可怕,除了当场对她进行了苦口婆心的劝导外,还建议她去看一看心理医生。本来,他也想悄悄与陈焉通个气,小姐妹的开导也许更管用。却又担心梅高凤的自尊心太强,自己私下泄露她“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会不会引起她的敌意,反而坏事。于是便将秘密保守下来。如今,他后悔不迭,连声说:“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早点与你们沟通就好了!真是‘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说罢,两行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地流淌下来。
将白院士的描述与自己平日的感知相参照,陈焉清楚地意识到,梅高凤自杀的一个重要原因肯定是过于强烈的事业心(更准确地说,也许是夹杂着几分虚荣的功名心)没有能得到合理的调节和有效的疏导。她的事业其实还没有走入死胡同,她多少有些扭曲的心态却已经先走入了死胡同!
但这绝不会是导致梅高凤自杀的全部原因。她那“心理猥琐”的丈夫一定也脱不了干系。想到这里,陈焉将目光向田宇望去。田宇已结束了笔录,正在回答妻子同事的询问——说客气点是询问,实际上大多是气愤的质疑。田宇显然拙于应对,当他接触到陈焉如同皮鞭一样抽打过来的锐利目光时,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伤心抽泣,而在陈焉看来,这只能是“鳄鱼的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