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盔少年不戴钢盔了,有连锁反应,又有两位家长将孩子送了来,都是明年要参加中考的。两位家长,一个是开网吧的,一个是开餐馆的。说蔺老师,我们相信你,能不能考上是一码事,放在你这,他不会乱来,拜托了。而咨询的家长源源不断,蔺骥途信心满满,干脆递交了辞职报告,一门心思做家教。学校正盖新楼,几位领导忙得团团转,说知道了,我们抽空研究一下,你等通知吧。
蔺骥途不敢跟家里讲,吭吭哧哧,在电话里,跟姐姐透了点风。姐姐是个暴脾气,来了,兜头盖脸,将他臭骂一顿。蔺骥途蜷在角落,蔫了巴唧,不说话。训完了,姐姐喝口水,歇了歇,说我们单位有两个同志的孩子正读高一,数学不太好,想让你抓一抓。也就礼拜天下午有空,算两节课吧,你尽点心,别给我丢脸……
“那家里?”
“家里你别管,过些日子我去说。”
物业物业,就一个字,杂。杂有杂的好处,接触面广,姐姐不知从哪儿淘来七八套桌椅板凳,说有啥困难,直接告诉我。蔺骥途嘿嘿嘿,笑,老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笑个屁,还有脸笑?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那可是旱涝保收,你将来咋办么?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就是喜欢搞怪的孩子,不循规蹈矩的孩子,有挑战性。但这话岂能跟老姐讲,惹急眼了,没他好果子吃。蔺骥途思忖着,欲言又止,愁肠百结,形容难免愁苦。老姐一甩袖子,瞧你那副德性,整个一头蠢驴!
赔着小心,送姐姐出了门,蔺骥途在镜前站稳了,挤眉弄眼,扯着耳朵。跟驴不挨么,老姐真是的,出口就伤人,也不知咋当的领导?重新泡了茶,上网搜索家教收费的情况,一对一,每节课一百都没人干,心中有了底。高一的学生两节课收一百五,初中的孩子连辅导带晚餐,每月收五百,并且先试三天,分文不取,孩子、家长满意了,再来。闻声的眼睛瞪圆了,蔺老师,你怎么搞双重标准?蔺骥途一笑,跟你爸说,也是五百,多收的部分,退还。
初中的孩子,渐渐就有六个,有的是父母做生意,无暇照顾,有的是贪玩,荒疏了学业。不管是谁,头一天,蔺骥途跟孩子们看纪录片《含泪活着》。《含泪活着》讲一个父亲“洋插队”的故事,为了家庭跟女儿,十五年茹苦含辛,只身在日本打“黑工”,头发掉了,牙齿也掉了,簞食瓢饮,居陋巷,不失其志……片子在富士电视台播出后,喜欢自杀的日本人受不了了,反响强烈,不少落魄者重新拾起了生活的勇气。每看一次,蔺骥途就哭一次,控制不住,当然,孩子们也哭。哭完,松快多了,心跟洗了似的。安安静静,写作业。
6
家里重新布置了,腾出一间房,做教室,还整了块小黑板,一盒粉笔,像模像样。又添了碗筷碟盘,大口径高压锅,小家伙饭量美得很,吃好不敢说,怎么也得吃饱呀。从网上下载菜谱,荤素搭配,换着花样来。晚上九点,有家长陆续上门接孩子;没人接的,蔺骥途挨个往家送,怕孩子贪玩,磕了碰了,屋里不放心。
一次刚过马路,闻声说没事的,你回吧。蔺骥途去兜里摸烟。他现在吸烟少多了,尤其当着孩子们的面,一口都不动,不敢动。还是姐姐说得好,你这算公共场所了,凡事检点些,不可由着性子。蔺骥途记下了。每两个星期,喷一次灭害灵,以杜绝蚊蝇蟑螂的骚扰。菜蔬水果,反复洗濯,连马桶都擦得锃亮,还购置了“美的”饮水机。闻声走出几步,突然转身,蔺老师,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叫什么?蔺骥途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
“苏必利尔湖。”
闻声开心死了,展开双臂,做飞翔状。蔺骥途挠了挠头。看起来,明天得上书店逛逛了,买两幅地图。一幅中国的,一幅世界的,放眼望去,格局就不一样了。
孩子们进进出出,左邻右舍是最先觉察到的。那位戴花镜的老太太实在忍不住了,一个阴霾的午后将他堵在楼梯口,蔺骥途拎着一袋垃圾,正准备出门。蔺老师,你办起小饭桌了?
“是啊。”
“犯啥错误了,让学校给开除了?!”
哪里,蔺骥途满脸堆笑,哈着腰。小饭桌是小饭桌,也讲讲课,我有教师证的。
老太太一缩脖梗,好么,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你可真行……
蔺骥途抬起腿,想溜,老太太挡住了去路,拿拳头揩了揩眼角上的眼屎。让兔崽子们安静点,他们一嚷嚷,我脑子可就开了锅,高压一百八,怎么得了啊?!
蔺骥途倒完垃圾,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不是个事,在门口的超市买了箱牛奶、两袋米旗面包送给老太太。说阿姨,对不起,影响你休息了,我一定教育孩子小点声,真的怪我,疏忽了……老太太扁了扁嘴,混浊的泪水潸然而下。你比我儿子强啊,那个混蛋半年都不回来一趟,我这有刚出锅的红薯,给你拿两个……
谢谢阿姨,以后有啥事你就喊我,快进屋吧,外面冷。蔺骥途说着,噔噔噔,一路小跑,上了市场。
很累的,除了烧菜煮饭刷锅洗碗(小家伙们不喜面食,就爱吃米饭),理化史地英语,都得温习。地图挂在了墙上,有事没事,都会在跟前站一会儿,仔仔细细端详。山川沙漠草原海洋河流湖泊,大千世界林林总总,体味到自身的渺小,对周遭的一切,又倍感珍惜。夜里翻着书,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漫山遍野,开满黄灿灿的油菜花,孩子们三三两两,嬉戏。上课的铃声一阵紧似一阵,执拗得很,没完没了……惊醒来,是电话,在枕边叫,小珂带着哭腔喊,老蔺,快来救我。
麻将馆出事了。麻将馆出事不奇怪,再没脾气,关系再好的人,在麻将馆泡久了,也难免心浮气躁,嫌隙顿生。赊账的,愿赌而不服输的,话痨惹人嫌的,叽叽歪歪,哪天不嚷嚷几句?因此,麻将馆的老板不好当,看似简单,一般人真还干不了。今天这事跟打麻将没关系,但有牵扯,算是衍生品。
最近一个时期,麻将馆兴起了推“对子”。就是拿出三十六张饼牌,有人做庄家,规矩是两个九饼最大;杂牌里,九点最大,超过十点,减去十,再比剩下的点数,依此类推。开始五块十块一把,后来起步就是二十,这比打麻将刺激多了,关键是快,几分钟一把,好赌的人趋之若鹜。大毛也是手痒痒,以为自己不含糊,结果越陷越深,输了四万多,急眼了。人一急眼就容易出昏招,从小珂手上拿了些钱出门学“艺”,再推“对子”,就有些所向披靡的劲头。偶尔也放放水,那是撒饵料,给你个甜枣吃。
小珂挺烦的。本来麻将打得好好的,天天有进账,多少而已。常泡麻将馆的都知道,打来打去,最终的赢家,就一个,麻将馆老板。谁承想,半路杀出个新花活,拦又拦不住,尤其到了晚上,打麻将的没两桌,一屋子人,挤挤挨挨,推“对子”,比大小。小珂的不悦就挂在了脸上。大毛当然明白,私下里,跟小珂拍了胸脯。放心,这东西来钱快,等咱一人买辆别克,立马收摊。搭档这种关系,不好说狠了,更何况,麻将馆是大毛弄起来的,小珂来得晚,也就笼络个人心,帮衬。
今天晚上玩着玩着,被大虎看出来了,有猫腻,也就是俗称的出老千。还不是大虎,是他带来的朋友。大虎输了三万,总感觉怪怪的,就拉了位道上的朋友,说你帮我看看。一看,破绽出来了,大毛那点把戏,也就小玩闹。众人不干了,有输三四万的,有输七八千的。大毛起初不认账,拍着桌子喊,筋脉暴凸。后来没辙了,说你们坐着,喝茶,我取钱去,今后谁再推“对子”,出门就让车给轧死,我输钱的时候,咋没人吭声呢?这话说了等于白说,你又没抓住他人的把柄。两个小时过去了,大毛音讯皆无,手机也关了,群情激愤。虽说来的都是朋友、熟人,但别忘了,赌场无父子,遑论朋友?有人把酒瓶砸了,说咋办吧?小珂就哭了,吓着了,没见过这阵势。说是没关系,撇得清吗?哪个信呀?小珂懊悔不迭。她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在这八百多万人口的城市,唯一能找的,也肯帮她的,就剩下老蔺了。
蔺骥途听明白了,要钱,好像是七万,小珂哭哭啼啼,听不真切。他笑了一下,有预感,手机全天都开着,就等这个电话。泡麻将馆的是些什么人?三教九流,各路货色。玩一玩,放松放松,倒也罢了。真就当个营生,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人不鬼说胡话,小珂还嫩了点。唯一没料到的是,这才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起身穿衣,想了想,将闻声的钢盔扣在了头上。他骑着电动车,跑了两家银行,从柜员机里取出四万五千块钱,能取的,全在这儿。
来到麻将馆,门敞着,乱得不能再乱,嗡嗡嘤嘤,跟蜂巢似的。很快,静下来,因了那顶钢盔。推“对子”这伙人,大都不认识蔺骥途,以为特警呢。但看着又不像,枪械也没有,神态怡然,全无戾气。蔺骥途径直走到小珂面前,掏出钱,说,就这些了,你看够不够?众人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娘的,原来是送银子的。小珂连碰都没碰,一沓子钞票,就撂在麻将桌的中央。大虎犹豫了一下,去抓钱,无数只手,伸过来,有人维护秩序,说别忙别忙,也有瞧热闹的,在旁边起哄,打劫啦!椅子撞翻了,水壶也倒了,发出一声闷响。谁带来的贵宾犬受了惊吓,汪,汪汪汪,夺门而逃。
蔺骥途笑了笑,往外走,小珂拎起拉杆箱跟出来,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天寒地坼,两人站在路边,你看我,我看你,僵持住。小珂哑着嗓子,问老蔺,你还喜欢我吗?蔺骥途摘下钢盔,喜欢,我从未说过不喜欢你……小珂哭得呜呜的,那,我上次走的时候,你也没拦,求求我。你要说两句软话,我就不走了,哪有这事……
外面的空气真好,清清冽冽。月色撩人。蔺骥途鼻子酸酸的,你还不知道我?脸皮薄,不好意思求人……说着,把钢盔递过去,风大,当心感冒了。小珂戴上钢盔,坐好,一把搂住老蔺的腰。你真是神道,从哪儿弄了顶这货,简直太雷人了,刚才猛的进来,吓我一跳。
现在,此时此刻,是蔺骥途有满肚子话,要对小珂说了。钢盔的来龙去脉,闻声,王三婆家的豆腐……你的英语还行吗?
“你说啥?我听不见。”
蔺骥途靠路边停住车,转身,将钢盔往上一抬,想吃点东西不?这有家麻辣烫……小珂的鼻翼动了动,我都快饿死了。说完,咬住上嘴唇,抽抽噎噎,又要哭。蔺骥途笑了,走,进去暖和暖和,我给你讲个每食必饱的故事,可好玩了。
一辆警车斜刺里插过来,紧急制动,发出“嘎”的一声。有个警察冲下车,急火火喊,我可逮到你了。蔺骥途吓了一跳,手足冰凉。警察气喘吁吁,说别怕别怕,我姓孟,还记得一天夜里,在“领地”咖啡屋的门前……蔺骥途想起来了,对,有事吗?警察跺着脚,直拍大腿。是我那儿子,迷上了游戏,没把人气死,皮带抽断了两根,让我把电脑给砸了,班主任都放弃了,说没啥指望,基本上算是废了……
“哪个学校的?”
“十五中。”
“找我干吗?”
是这样,警察带着哭腔,那天听你聊,觉得挺有意思。想请你帮个忙,开导开导我儿子,死马当活马医吧……
蔺骥途上前一步,血往上涌。你也糊涂,哪有什么死马?活蹦乱跳爱玩游戏的孩子是死马?混账逻辑,那我们就是白痴、蠢货、傻逼!还有,砸电脑干吗?电脑招谁惹谁了?好比美国的校园枪击案,禁枪有用吗?杀人的不是枪,是人,是人在杀人。电脑有什么错?跟电脑一点关系都没有。蔺骥途歇了歇,怕自己情绪失控,掏出纸笔,写着。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你让他来,没事的,我再重复一遍,孩子都是好孩子,没事的。孟警官攥住纸条,已泣不成声。好了好了,蔺骥途拍了拍对方的肩,放心,我明天等他。
蔺骥途直戳戳走在前面,小珂尾随其后,小声咕哝着,你有脾气了。是吗?蔺骥途抹了把脸,将眼角的泪水抹去。那我得改改,吃完了赶紧回去,上网练练游戏。游戏?小珂就是一愣。蔺骥途拉着小珂进了餐馆,拿起塑料筐,去捡菜。
美国大学的经费,十之八九,源于捐赠,老蔺边捡菜边说。一天,有位捐赠者走进纽约大学校长的办公室,有趣的是,这人赤着脚,大大咧咧就进来了。校长见状,赶忙脱去鞋袜,以示平等。谈话结束,捐赠者掏出支票,在一的后面,填了八个零,一亿美金。
我明白了,小珂说。哎,你还有一个故事没讲呢,每食必饱。
不急,蔺骥途伸出手,再来些鱼腥草吧?这东西清热解毒,咱边吃边聊。
原刊责编 费新乾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崔敏:一九六三年出生,西安市人。从事过多种职业,已发表小说四十余万字。代表作有《本命年》《一天到晚游泳的鱼》等。有小说被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