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暖的声音在晚上九点准时通过川海音乐故事广播台飘荡在川海的大街小巷里。
《畅销书场》今晚播的是小说《青耳》的后记:
这么多年,你就像一只候鸟,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然后走得越来越远,几乎完全走出我的视线……而我就像一只蜗牛,仍在北方。所以中学时你向我所描述的丰盛而壮丽的南方景象,对我来说,仍是一片氤氲。我会在想起你的时候想到南方的温暖和潮湿。每年一次漫长的梅雨时节,将整个南方淋成忧郁的姑娘——此刻的我,蜗居在一间不足四十平的小房子里,看电视、写作、唱歌……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有时也会寂寞,会不甘心地站在窗口,俯瞰外面的世界。
这世界人那么多,来来往往,却还是会感到寂寞,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然后,我们撑着学校二楼走廊上的栏杆,努力将身体探出去,如果有风,如果地面上有人恰好仰起头,那么他会看见两张忧郁的男生的脸——
秦希这天夜里睡觉前给夏小暖发了短信,是赶着夏小暖做的那档电台晚间节目《畅销书场》发的,很长很长的一条短信:
我早看到过那个孤单、对这个城市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是在前些日子我还带着初三的语文课,和我的学生夏艾艾还有高静一起离开教室经过高一年级教学楼的时候。那天我们三个一起走着,高静突然说老师你看那个男生,帅吧。我追着高静的手势看去,两个俊美的少年站在二楼的窗户前望着操场,目不转睛地望着,嘴角一直都没有动。两个人像双胞胎一样,很相像。
高静说:“老师,帅吧?”
我笑着说:“有老师我帅么?”
“嘿嘿,老师,你知道艾艾喜欢了好久的男生吗,就是前面那个哎!”
我歪过脑袋,夏艾艾也正看过来,脸红而又不忘记报复高静一句:“老师,后面那个冷酷的,看到的了吗,高静也暗恋好久了哎。”
艾艾喜欢的那个男生叫丁小乐,我认识的。后面的谈话我没有听下去。我的眼睛停留在艾艾指向的后面那个男生身上。他望着操场,脸紧巴着,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露出一点缝来让人看到他的内心。为此要付出很多吧,要整天紧绷着脸,不和陌生人说话,小心谨慎地过自己的生活,这样该是多么的痛苦,没有人天生下来愿意这样的,可是,是什么东西让他这样把自己与其他人清晰地划开呢。
是父母离异。是父亲不务正业。还是寄人篱下呢。
不得而知。
我知道即便某个孩子生下来赶上其中一条,也很难不遭遇痛苦的童年,然后经历漫长的郁郁寡欢。暖暖,你知道吗,我虽然没有那样的经历,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在姑姑万般呵护下度过的,可是第一眼看到他紧巴的脸,我还是心疼的要命。
现在,他成了我的学生,我该怎样面对这个孩子,并让他快乐起来呢。他好像是个好难改变的寂寞的孩子。他时常仰望天空,是因为和你刚刚读到的那篇后记里说的一样,感到寂寞了吧。
分了好几次才发出去的短信,夏小暖竟然没有读,秦希有点郁闷地想发条短信质问她,顿了下没有发。而后,有点孩子气地拉起被子往身上裹,要睡觉关掉广播的时候,又听到暖暖的声音,原本以为节目就剩下结尾送的一首歌了,谁知道她又读起短信来。不过,秦希还是失望了,因为听到的是:
暖暖姐,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很喜欢听你的节目吗。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和你读的小说里的锦明那样相似,简直是一个人。每次看到他紧巴着脸,我都好难过,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不能快乐点呢。
我好像跑过去大声问他,然后告诉他,快乐点吧,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可是真的经过他身边了,我又不忍打破他的平静。你知道吗,当我和我的语文老师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狠不得马上消失,让所有人也一同消失,留下他一个人,让他彻底敞开心扉,不设防地呼吸一会。
事实上,我好像什么都不能做,他仍然在他的世界里平静地看着天空,浅浅地为其他人不能理解的事情快乐着悲伤着。
高静?
这一定是高静发去的,一定是的,没错。
秦希一下子兴奋起来,也让他惊讶的是,林夏的忧郁蔓延得那样快。
还是凌晨三点的时候,医院打来了电话。
秦希慌忙赶去医院,还是没有见到姑姑最后一面。
姑姑这样突然地走了,几乎给秦希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原本以为姑姑怎么也会度过这个夏天,然后等天凉下来,可以再多活些时日。因为姑姑身体一直很好,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姑姑火化那天,父亲也从乡下赶来。
父亲进门的时候,秦希站在门口像招呼其他亲戚朋友一样把父亲让进门,坐下吸烟,沉默,彼此没有半点父子亲近的地方。母亲死后,爸爸很快娶了现在的女人,接着自己被姑姑接到城里,被没有孩子的姑姑养大成人。
暖暖进来时,秦希正在里面忙着招呼别人,抬头看见她一脸难过,轻叹一口气,唉。暖暖的处境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他母亲患了胃癌,与患肝癌的姑姑相比一样痛苦,受折磨。
大家为姑姑的突然离开掉眼泪的时候,秦希却比平常任何时候都平静,表情没有丝毫起伏,一直那么呆呆地招呼着别人。
亲戚离开了,热闹的场面安静下来,秦希坐在姑姑的遗像前,看着遗像。镜框里的姑姑很安详地看着秦希。
夏小暖赶在姑姑的葬礼上来到家里,已经是默认她不再为之前的拌嘴生气,与秦希和好。
夏小暖的妈妈和姑姑住的不是同一家医院,是川海第一人民医院,而且还是最好的病房。
暖暖在电台工作,工资不是很多,要顾整个家庭开支并且还有艾艾在读初三要花不少钱,她哪有那么多钱?
可是,这些话秦希现在懒得开口。
夏小暖注意到秦希的眼神,或许秦希在猜测妈妈住这么好的病房会花很多钱,会想这些钱是哪来的。她心里好想找个时间好好和他谈一下,告诉他,如果没有夏艾艾的爸爸的好友米安米叔叔帮助自己,自己早就被现实垮了。
夏小暖的妈妈骨瘦如柴,身体如一团骨头缩在病床上的被子里,被子像是放了个椭圆型的盒子,触目惊心。她已经没力气说话,见到秦希来很高兴,可是嘴角动了动便累得不行重新恢复之前的神态。
夏小暖为妈妈擦下身的时候,掀开被子女人身体开始腐烂的画面让秦希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病房外的热气逼人。
如果不是呆在这么好的病房里,那么——
“对不起,暖暖,我——”
“希,别说了,我知道——”
“委屈你了。”
“妈妈吃了很多苦,我不会让她临走再遭受那么多罪。”
“——”秦希说不出话,紧紧抱住夏小暖。“学校还有一堆事,我得回去看看了。”
“嗯。”夏小暖点点头,等秦希走远了,快楼道拐角的时候,又喊住了他,“希,等等。”
秦希问跑过来的夏小暖:“什么事?”
“你现在还在代初三的语文课吗?”
“还代呢。你是不放心艾艾吧。”
“嗯。”夏小暖顿了顿,“虽然她一直不能接受我妈这个后妈,可是我妈打心眼里喜欢她。她爸爸死后,除了我和我妈,她没什么亲人了。马上中考了,她又对我很抵触,你替我照看着点她”。
回校的路上,秦希一直在想着夏小暖刚刚给自己说的话:她妈妈一直惦念十几年前抛弃在川南县城的儿子,身患重病唯一可以让她延续生命的就是那个儿子,愧疚之情让她痛不欲生。
夏小暖没有说,那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秦希回学校的路上,街道里遇见几个学生争吵,甚至要打架的样子。
“我就是骂林夏,你管得着吗?”是全校闻名的坏蛋份子高皮皮的声音。
“你——”
高皮皮身后的兄弟们哈哈大笑起来。
丁小乐天生就没有与人骂架的天赋。
“呵呵,林夏那坏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让我骂他。”
“你管不着,总之不许你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