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善不像伊里布,瞻前顾后。到了这一刻,他再也没有丝毫犹豫。他要把这个最重要的军事报告上奏给道光皇帝,希望通过这篇报告可以让道光皇帝清楚地看到两军的差距,也可以让道光清楚的知道,现在遇上了什么样的敌人。
很可惜,如此重要的军事情报,读起来却十分枯燥乏味,对于久居禁宫,与世隔绝的道光皇帝,根本就没有看出这份报告的重要程度,也不可能引起他的重视。道光皇帝错误地以为,洋人出动军队远赴天津,只是来乞恩和伸冤,而自己的做法也仅仅是怀柔远人。
道光皇帝此时的思维,跟林则徐最初一模一样。英国是个岛国,没有多少人口,全国以经商为主,嗜利忘义,军事实力方面,海军肯定比大清要强一些,但在其他方面,那就不言而喻了。更何况,这些英国人远来天津,无非就是伸冤乞恩,要钱而已。
他对英国的各项要求进行了逐一的批驳,还特意指示琦善,首先,对于惩治林则徐,为英国人昭雪伸冤,此事可以认真查访,绝不姑息。其次,关于英国人要求的割让海岛,此事牵涉天朝体面,万万不能答应。还有,关于广州行商的商欠,道光表示应当由两国商人之间自行解决,政府不便直接参与(道光远没有乾隆用库银还商欠的魄力)。最后,也是道光最看重的,鸦片的赔款,他说鸦片本来就是违禁品,已经销毁,不得索赔。
国书中还有两条,一个是赔偿英国远征军的军费,此条在中国历史中从没有过先例,道光没有看明白,或者也不想看明白。还有就是两国之间平等交往,这一条倒不是什么难题,道光没有过分强求,反倒是琦善后来为此事跟义律争执了很久。
琦善拿到圣旨这后,却找不到义律。此时的义律,由于天气炎热,声称到渤海各地去避暑,其实是为了测量各处水位和绘制沿海地图。
不转这一圈还好,这一圈跑下来,连义律都被吓了一跳。原来像山海关这么重要的军事基地,竟然没有安设一门大炮。为此义律还专门咨询当地官员,地方官给他的答复是,山海关乃是天下第一雄关,这么重要的关隘,怎么可能把大炮摆在外面,让人看得一目了然,那还有什么军事秘密可言。义律半信半疑,他知道中国的海防是很薄弱的,但也不至于连一门大炮都没有,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武器吗?他哪里知道这只是地方官在忽悠他,山海关真的连一门大炮都没有。
8月30日,义律避暑归来,琦善与义律就在大沽口海滩的帐篷里,开始了中国与西洋的第一次谈判,史称大沽口会谈。
道光皇帝的要求很简单,上不可以失国体,下不可以启边衅,与当初交给林则徐的任务是一样的。从这一天开始,这千斤的重担压在了琦善的身上。
整个大沽口会谈,进行了六个小时,由于双方都不了解对方的真正意图,加上国情差距较大,结果只能是不断地争吵,没有任何进展。
道光皇帝在会谈之前,已经将巴麦尊国书里的五项要求进行了逐一的批驳,实际等于给琦善画了一个牢笼,那就是除了惩治林则徐之外,一项也不能答应。结果导致义律不断地拿战争相威胁,而琦善也始终据理力争。
双方的争执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割地,另一个是赔款。
关于赔款,琦善的答复是,商欠是商人们之间的业务,政府不便进行干预,而鸦片烟价,属于违禁物品,况且也是义律在广州主动上缴的,既然是你主动上缴,而且已经销毁,那就不能再进行赔偿。如果义律坚持要求赔偿的话,那么英军就应该先赔偿死在定海的士兵和百姓。
关于割地,那就更加不可能了。虽然英军占领定海已经是事实,但只要不交还,那英军将要面对的就是旷日持久的战争。一旦开战,首先大清就会永久断绝贸易,无论胜败,这贸易都永远不会开启。这样一来,英国所要的这个货物仓储基地,又有什么用,停止了贸易,商人们还需要住在定海吗?
琦善甚至向义律提出要求,要让英国女王保证今后不再向中国输入鸦片,这样就可以避免类似冲突再发生。义律说他无权这么做,他说鸦片并不是从英国本土运来,大部分是从其他国家运来的。
大沽口的谈判对义律来说,触动也是非常之大。自从义律来到中国之后,他就始终努力要跟清政府建立直接联系,为了这个目标他努力了六年。他希望能够与清朝官员平等交流,现在,坐在他对面的人,竟然是大清朝直隶总督爵阁部堂琦善。他还希望不要使用禀帖,现在,大清最高级别的官员已经接受了他的“咨会”,倔犟的林则徐也被撤了职。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清政府对英国人的态度已经发生了转变,这个转变是如此之大,如此突然,让他始料不及。
英国政府的五项要求是非常具体的,但是这些要求背后的精神,却是要让大清朝打开国门,给英国商人开放更大的市场。任何条款背离了这个精神,都将没有意义。战争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一旦跟清政府彻底决裂的话,贸易所承受的打击将永远无法修复,极有可能将英国带入泥潭。说到底,英国并没有想把中国变成殖民地,也没有能力把整个中国变成殖民地。
至少在一点上,义律和琦善的想法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谁也不想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因为谁也不会“赢”得这场战争。或者说,即便英国赢了战争,如果损失的是两国之间的正常商贸,那么赢了战争的同时,其实也是输了结果。
琦善比义律的压力更大,他向义律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是回到广州继续谈判。为了把义律“骗”到广州,以缓解北京的防守压力,他对双方焦灼的两项条款,割地与赔款,做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复。他说,鸦片价钱所值不多,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会让义律满意。至于割地,琦善说自己没到过广东,不知道具体情况,既然英国人一直住在澳门,只是为了防止官员迫害,要找一个安全的住所,其情形只是类似澳门,那么,也应该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义律当然知道琦善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远离北京,他其实也只是想威胁北京,吓吓道光皇帝。难道真的要凭这五只军舰和二千多人去攻击中国的首都吗?既然目的已经达到,而琦善也将成为钦差大臣,跟自己进行平等的谈判,那么在广州也是可以考虑的。
当然义律还有另外一个考虑,天津与北京路途虽然很近,但一来一往也需要12天时间,琦善没有全权,事事都要请示道光皇帝。现在已经进行了一个月,没有任何的进展,一旦谈判拖到冬天,渤海会就上冻,冻在海里的军舰只能任人宰割,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想谈判也难了。
义律同意了琦善的建议,他命令英军掉头南返,回广州去了,北京的威胁解除了。
道光皇帝和琦善,取得了一场阶段性的胜利。还有远在浙江的伊里布,道光皇帝命令沿海各省,遇到英国舰船,不必鸣枪放炮,这一下子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消弥得无影无踪。
而且谁也没有答应英军什么具体的要求,就像道光皇帝自己说的,只言片语远胜十万大军。
高兴之余,道光皇帝也没忘了惩治那些给天朝带来隐患的“罪臣”。林则徐和邓廷桢已经革职了,现在还不能把他们锁拿进京,广州的很多事情都是他们经手,琦善也需要他们配合。
但最令人气愤的,并不是林则徐,而是那位“掷还”国书的浙江巡抚乌尔恭额。虽然各省不得与洋人接洽是清朝的规定,但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定海失守,是他筹备不力,一遇战争,竟然张皇失措,掷还国书,更是不晓事体,导致英军北窜,京畿告急,简直就是昏聩无能,致误机宜。
道光皇帝盛怒之下,将乌尔恭额锁拿进京,交部严加议罪。部议的结果是以隐瞒军情,失误军机,打一百军棍,发配三千里。
道光皇帝嫌这个判罚太轻,亲自改为绞监候,秋后问斩。当然最终乌尔恭额并没有被开刀问斩,原因是义律与琦善广州大战之后,政治风向又变了。
一年后,当鸦片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乌尔恭额的死刑被缓期执行,发往军台效力,最后他死在了军中。乌尔恭额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开始,在鸦片战争当中,整个沿海的封疆大吏,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