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姚怀祥发现,除了率军死守县城,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可是像这种被动无奈的选择,总兵张朝发竟然坚决不同意。因为按照清朝的责任划分,张朝发的责任在海口,并不需要对县城失守负责。一旦弃守海口,那么发边充军的就是他,而不是姚怀祥。
最后两人商议决定,将现有兵力一分为二,相互约定,张朝发死守海口,战败也不能进城。姚怀祥死守县城,就算战死也不准出城。其实姚怀祥和张朝发心里都很清楚,这一次,谁也无法逃脱那悲惨的厄运。
7月5日,按照英军的说法,从这一天开始,鸦片战争就正式打响了。大约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威厘士厘号首先开炮。
如果站在英国政府的角度来讲,打出第一发炮弹的这位炮兵,实在应该奖励,并不是因为他首先打响了鸦片战争,而是因为他所打出的这第一发炮弹,正正打中了定海镇总兵张朝发的左臀,直接将这位清军的最高统帅轰进了大海之中。
紧随其后的,是一百四十八门大炮的相继轰击,炮弹向雨点一样撒向了清军水师和岸边的炮台,不光是清军的水师战船,就连岸上的树木、岸边的民房也无一幸免。到处是弥漫的黑烟,房屋倒塌,树木折断,木屑横飞,整个海滩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张朝发组织的声势浩大的水师战船,连掉头逃亡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任人宰割。到处是断桅的破船和横飞的杂物,有些师船被火烧毁,有些师船更被轰成了两段,开始倾斜下沉。海岸线上到处都是逃散的士兵,三两成群,一瞬之间就逃散的无影无踪。
被轰进大海的张朝发,由几名亲兵救起。他谨守着自己的约定,没有跟随溃兵逃回城内,而是被直接送往大海对岸的浙江镇海,在第二天因伤重不治身亡。
整个攻击一共只持续了九分钟,清军共二十余艘师船,一千五百四十名士兵,被炸死十三人,受伤十三人,其余全部逃散,没有任何有效的抵抗。英军在这次战斗中,没有人员伤亡。
士兵们全部逃跑了,原因只有一点,恐慌。因为海上作战与陆地不同,师船上的士兵们,根本没有看到敌人,谁都不知道自己在与怎样的怪物作战,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战船是如何被炸成了碎片。所有人听到的,只有炮弹呼啸的声音,所有人看到的,只有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在一百多门优质大炮的轰击下,任何人都会心理崩溃,更何况这些从来没有见过战争的清军士兵。
九分钟过后,英军的陆军乘着小艇开始登岸,整个海滩之上已经没有任何抵抗了,英军轻而易举地登陆成功。不过他们没有直接去攻击县城,而是爬上了道头港东侧的东岳山,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县城。
英军在这里架设了四门野战炮,开始昼夜不停地轰击县城。按英军的话讲,占领至高点和攻击县城,就像春游一样愉快。接下来接受考验的,就是县令姚怀祥。
张朝发出海迎战,姚怀祥是不同意的,但是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他也能够理解。仅剩的一千多名士兵根本无法守卫县城,这一点,姚怀祥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战备,他派人深入乡村,悬赏号召农民拿起武器,参与防守县城。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这些拿着锄头助战的农民,看到一哄而散的士兵,以及士兵们逃跑时惊慌的表情,全都失去了信心。道头港溃逃的士兵,和原本驻守县城的士兵,以及前来助战的农民,谁也没有留守的勇气。所有的人都已经开始逃亡,剩下的只有那些可怜的百姓,他们有家有室,就算是逃亡,也不像士兵们那么轻松。东岳山上四门大炮昼夜不断地轰击,让全城四万百姓也彻底失去了信心。当第二天黎明,英军开进县城的时候,这里只剩下街上的死尸和无法行动的残疾,整个县城变成了一座空城。
姚怀祥没有逃走,也没有进行抵抗,此时他已经在炮弹的轰击下,受了轻伤。他知道英军已经进了东门,于是自己默默地出了北门,来到了北门外的普慈寺。他脱下了自己的官服和平时佩戴的铜边眼镜,交给自己的师爷,嘱咐他将这些遗物交给自己的弟弟姚怀铨。他托师爷转告自己的弟弟,当你看到这件长衫的时候,我已经尽了节。说完这句话,他纵身跳下了梵宫池。
姚怀祥是鸦片战争里所有悲剧的缩影。他是福建候官人,与林则徐是老乡,比林则徐大两岁。按照两人进学的年龄来看,即便不是同学,也应该是旧识。可惜他的命运与林则徐有天壤之别,林则徐20岁中举人,27岁中进士,仕途一路畅通,此时已经是封疆大吏极品官员。而姚怀祥35岁中举人,此后用了近20年的时间,参加了六次会试,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按说他的当官梦就此已经结束了,但他却一直没有放弃。按照清朝的规定,举人也可以当官,但是难度实在太大。一直到了1835年,他终于在举人当中被挑为一等,成了大清朝的候补官员。
能够成为候补县令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但要成功地补上缺,那更是难上加难。因为一个官位通常有三四个人在等着补缺,而这些人当中的很多都是进士出身。姚怀祥没有气馁,他一直等到了1840年,也就是定海之战前三个月,终于破天荒的等到了补缺的机会,以58岁的高龄成为大清朝的正式县令。以他自身的文凭来讲,无异于现在的高中生考进了研究院。
可惜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仕途,仅仅维持了三个月。
苦雨悲风六月寒,海天愁浪正多端,何人教识中原字,片纸思降一县官。蹈水总戎仍一剑,筹边开府未登坛,可能谢傅围棋局,屐齿直从折后看。与姚怀祥一同殉难的,还有定海县典史全福。全福临死之前,托人将遗书呈送浙江巡抚(省长)乌尔恭额,这封遗书记录了当天夜里的场景和他临死的心情。
卑职夜间巡城,左肩已被洋人的炮火击伤,姚县令与卑职商议,白泉区域百姓较多,人口绸密,官员应当到白泉去,以安民心。卑职就与姚县令一起驻守白泉,百姓见朝廷官员驻防,惊惶之心稍稍安定。定海县官兵虽多,但要分防海口,守城士兵其实很少,只怕寡不敌众。期盼大兵救援,远隔重洋,远水不解近火。现在洋人已经进城,百姓惊惶逃散,让人目睹心伤。卑职如今只能挺身向前,存亡难保。职份所在,不能擅离职守,特命家丁将典史的钤印带给大人,卑职在此遥望省城叩头。
卑职的功名,是由军功保举,只怕今日还要死于军中。卑职的幼子毓英,托大人照顾,卑职在此感念大人鸿恩。今年二月卑职曾派人接家眷来定海,想来大约冬季能到浙江,到时人生地疏,举目无亲,更求大人照顾。他们扶棺回乡,路费文书,也请各位同僚好心倾助,以免全家成了他乡孤魂,卑职全家存殁同戴恩德。此时难中无纸,潦草具禀下情。
全福为了国家尽忠,临死之前,将家人托付给乌尔恭额,希望乌大人念在自己战死,能够照看自己的家人,可怜乌尔恭额也没能撑到冬天,他的家人终归还是无依无靠。
道光帝怒了
英军攻下定海的第二天,义律就率领第二批英军赶到了这里。按照英国政府的要求,他应该把《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的副本投递在长江口,请浙江的官员代为上传,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7月11日,义律派了一艘小船,挂着白旗驶往浙江镇海,他将国书呈交给了浙江巡抚乌尔恭额。
早在英军攻击定海的前一天,乌尔恭额就收到了张朝发的求援报告,他迅速组织了三百士兵准备增援定海,并从浙江各地紧急调集了四十余艘火船和三千多士兵。可是没等乌尔恭额做好准备,定海就已经失守。
与厦门相同,乌尔恭额并不了解侵略军的意图,更加不清楚对方的军事步骤,此时的他更加担心镇海的安全,为了稳妥起见,他把这些援兵扩充到镇海的防御中。接下来,定海的难民像潮水一样涌进了镇海,食物、清水、帐篷,几乎所有的生活必须品都很缺乏,所有的事情都难以措手,乌尔恭额五内俱焚。恰恰于此时,义律的国书送到,乌尔恭额迫不急待地收下了这份国书,他也急于知道英军的真正意图。
可是在第二天,他还是命令下属,将这封国书原封“掷”还,原因还是此书不符合天朝体制,不敢上达天听。因为按照大清的法律,除了广州以外,其他地区不得接手夷务,像这种含有“违悖”文字的国书,又让他怎么敢去亵渎天听。
义律当然知道乌尔恭额的难处,他留下一部分军队镇守定海,亲自率领其他的战舰,北上天津去了。他知道除了天津之外,不会有任何的天朝官员接待他,因为这就是大清的体制。
英军来华、厦门递书、定海失守,镇海告急,沿海各地的战报像雪片一样飞向了北京,一封接着一封。由于各地与北京的距离不同,所以道光皇帝在最初接到这些战报时,时间顺序恰好与英军的行动顺序相反,而道光皇帝本人对突如其来的这些消息,也显得有一些不得要领,他在懵懵懂懂中进行着决策。他先是收到了林则徐在广州火烧办艇的不实奏报,按照惯例将林则徐好好夸奖了一番。紧接着他接到了定海失守的消息,类似像这种爆炸性的事件,对道光本人以及整个朝廷来讲,震动都是非常大的,而且这个事件来得十分突兀,让人根本无法接受。
道光皇帝起初也以为是鸦片走私船干的,他对浙江官员的仓惶失措非常不满。特别是对定海的武备废弛十分痛恨,下旨将“逃回镇海”的张朝发斩监候(后因张已死改为革职),将定海逃回的将领钱炳焕、罗建功、王万年和龚配道等人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将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和浙江提督(省军区司令)祝廷彪革职留任,同时用四百里加急,急调大清名将,曾经在张格尔叛乱中立过重大军功的福建提督余步云,紧急前往浙江,负责浙江军务。
再下来,道光皇帝又接到了闽浙总督邓廷桢关于厦门大胜(厦门投书)的奏折,于是对出力人员进行了奖赏。由于浙江归邓廷桢管辖,所以道光皇帝下旨让邓廷桢去镇海筹办军务,并且再次加重处罚,将乌尔恭额和祝廷彪彻底革职,由邓廷桢兼任浙江巡抚。
很快,道光皇帝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定海失守,难保这些英军不会流窜到福建,厦门虽然“大胜”,也保不准今后不会再发生战事。于是他又让邓廷桢返回福建,筹办福建军务,改由四川布政使刘韵珂接任浙江巡抚,急调大清四大名臣之一,新任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与余布云和刘韵珂一起组成铁三角,准备武力收复定海。
就在此时,道光皇帝收到了林则徐关于英国派出十艘战舰,可能北上舟山、上海、天津等处的奏报。至此,道光皇帝彻底的陷入了迷茫。
他突然发现,也许攻击定海的并不是武装走私船,如果攻击定海的是英国的正规军,那么或许这已经不是一次军事冲突,而是一场两国之间的战争。按照林则徐的奏报,这些英国军队,很有可能要北上天津,投递一封英国国书。
是否要接收这封国书呢?起先他没有多想,按照惯例命令直隶总督琦善,一旦英军到了天津,只要情词恭顺,告诉他们,天津不许通商,也不能代奏国书,让他们返回广州办理,如果不听训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立即统兵剿办。
七天之后,由于受到了琦善的提醒,他又改变了主意,命令琦善,一旦英国人投递文书,无论汉字英文,一概进呈。他发现自己对已经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这时突然想知道英国军队到底想要干什么。
道光与这些大臣不同,他本人虽然算不上睿智,但心思也是十分细密,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一些不祥的征兆。如果这些英军是为了贸易的话,为什么又要占领定海,既然已经占领了定海,为什么又要投递国书,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图。
由于二百年来,周边没有强大的敌人,再加上自古以来的天朝思维,道光皇帝并不能把国书跟条约联系在一起,但对方既然已经举兵,那么这封国书会不会是一封宣战书呢?
他在对林则徐的圣旨里透露了自己的这种担心。他说,英国此次举兵,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贸易。
英军暂时还没有到达天津,可道光皇帝已经急于知道具体的夷情。再加上道光本人并没有看到英军实力,所以他对收复定海,还是满怀信心的。这一次,他任命了两江总督伊里布,成为大清的第二位钦差大人,准备武力收复定海,历史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伊里布的身上。
阿哥出场
两江总督伊里布没有想到,林则徐禁烟引来的战争,需要自己去出面收拾。按照清朝的地域划分,定海并不在两江的管辖范围之内,原本应该由乌尔恭额,或者是邓廷桢来负责,但现在却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道光皇帝之所以优先考虑伊里布,是因为在大清朝所有的官员里,伊里布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传奇。
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是红带子阿哥,所谓红带子阿哥,也就是说,他姓爱新觉罗,跟道光皇帝同祖同宗。不过他能够成为两江总督,却不是靠着皇亲的身份,而是通过科举考试。可以想象一下,皇亲国戚参加科举成为进士,在封建社会是多难的一件事。偏偏这位伊里布,不但成绩名列优等,而且当官之后带兵打仗,治理地方,能文能武,全挂子的本事。
他的仕途基本是在云南度过的,云南在清朝中晚期,一直是最难治理的地方,甚至超过了屡次用兵的西北。一百年前雍正朝的改土归流政策,打破了云南原先的社会结构,从此云南叛乱不断,贯穿整个近代。所以镇守云南的地方官,通常都是大清的能臣,不但要有统兵打仗的能力,还要能维稳地方土司,做好消除隐患的工作。伊里布正是在云南这个能臣辈出的地方,脱颖而出。他也因此被认为是道光朝四大能臣之一(另三位是琦善、陶澍和林则徐),而且是四大能臣里唯一一位带过兵打过仗的重臣。
他自己也不愧是一位能臣,早在定海失守之前,他就接到了外国战舰在浙江沿海游弋的报告,虽然浙江不属于自己的辖区,但他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宝山,亲自指挥布防吴淞口。这个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侵华的是哪个国家,可见他的反应有多迅速。
7月13日,定海刚刚失守,他就命令江南提督陈化成在上海附近部署了一万多士兵;又从藩库当中紧急调拨了4万两白银的军费,让江苏官员筹备火药;同时整顿驿站,保证了信息畅通。为免贻误军情,他甚至没有请旨就私自调动外省军队增援,而他自己,亲自坐镇上海,就近指挥军务。
伊里布对战争是非常敏感的,他本能的嗅到了已经发生的事实,并且做了最快的决策和最快的打算。
7月17日,仅仅过了四天时间,他就已经将整个江苏沿海的防务准备就绪,并且筹备了火药和铅弹各五万斤。由于江南水师没有大型战船,他临时将广东和福建的大型商船征调雇用,又从江南水师仅有的二千九百名水手当中,抽调了二千名,准备配合水师作战。
8月12日,道光皇帝任命他为钦差大臣,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浙江。8月23日,他到达了宁波,成为战前总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