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军无疑有能力将广州夷为平地,只是这样一来,五口通商还没有办到,首先就要失去这唯一的口岸。无论是英商,还是中国的行商,战火纷飞之中,谁也无法继续贸易。万一道光皇帝也是一个强硬派,那么这场战争带来的,将是两国商界巨大的创伤,谁也没有办法弥合。
所以在英国军舰抵达的同时,义律就已经决定,将战火推向更远的北方,去向道光皇帝施加压力,而不是林则徐。他知道在林则徐这里,不会有任何的答案。
6月28日,义律发布了封锁珠江口的告示,留下了五艘军舰执行封锁,然后就与其他的军舰扬帆北上。他要占领舟山群岛,以此来要挟道光皇帝签订条约。
邓廷桢失陷厦门
在中国的海岸线上,厦门不但是一个天然的港口,更是海防的重点。这里与台湾隔海相望,以厦门为军事基地,可以辐射整个台湾海峡,如果把厦门和台湾联系起来,那就是整个中国的东南屏障。所以厦门在中国的海岸线上,其重要性仅次于天津(保卫京畿)、上海(长江出海口)和广州(辐射南洋)。
7月2日,当扬帆北上的英军路过厦门海域时,义律临时决定,把本应该投递在广州的《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的副本,改在厦门投递。他留下了布郎底号战舰来完成这个任务,自己并没有停留,直接赶赴舟山了。
类似如此简单的任务,布朗底号的舰长包祖也许从来都没遇到过。很简单,只要把这份信函递交给厦门的地方官就行了。这里没有行商,不存在代递,也没有林则徐那种蛮横无理的总督,这里几乎没有人跟洋人打过交道,也几乎没有任何危险性。因为包祖发现,像厦门这么重要的军事要塞,竟然只有25名士兵和五座炮台守卫,这五座炮台之上,竟然还没有架设大炮。
事实是,过程比包祖想象的还要简单,当他把军舰停驻在港口之外时,当地驻守的官员就已经划着小船主动找上了包祖,他们是来询问包祖意图的。
查厦门此时共有六处炮台,约二百名士兵,但多数炮台只有炮四至六门,而包祖驶入的厦门南水道,只有厦门炮台的五门大炮的炮台,以及25名士兵。后来在第二天,厦门同知蔡观龙临时调集了周边的防军,约有200名士兵,安装了五门大炮以及架设了三座临时炮台。
包祖很客气地接待了这些官员,请官员们把一封信转交上峰,并且告诉官员们,明天我们会亲自拜访当地的官员,并投递一封重要的国书。
地方官收下了信,然后驶回了厦门。双方之间,既客气又友好,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惬意。
可是很快,包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一个小时后,这些地方官又返回了,他们客气而又坚决地把信送了回来。还郑重声明,厦门地方官员无权与洋人交往,所有相关事务只能在广州进行,只能由林则徐来处理。
包祖很错愕,在他看来,这封信,包括巴麦尊的公函,可不是什么商务照会,也不是什么普通的文书。往透彻里说,这其实就是一封转交给皇帝的战书,这些驻守海岸的小官,不过是个负责传递的信使,难道他们连传递战书都不敢吗?
包祖误会了,这不但是清朝的法律,更是这些小官们的麻烦。因为一旦接收了这封不符合天朝规范的信函,很有可能会受到上峰的责罚,处理不好的话,还会丢掉自己的身家性命。
包祖决定,既然这些小官们不敢擅自代递“战书”,那么英军就自己送去,如果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办不好,他又有什么脸面去回复英军的统帅。他派翻译罗伯聃和几名士兵,乘坐一艘没有武装的单桅小船,带着信件驶向了港口。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敌意,这艘小船特意打起了白旗。
白旗是欧洲的规矩,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很可惜,这里没有人知道白旗的含意。当罗伯聃驶向海岸的时候,大清的士兵列队攻击了罗伯聃。虽然没有造成伤害,但罗伯聃也无法靠岸,他只好返回了军舰。恰在此时,一艘中国沙船经过此处,包祖就把这封信交给了沙船的船主,请船主转交给地方官员。
按着包祖的想法,第二天厦门地方官就会找上自己。但包祖却发现了另外一个现象,岸上的士兵已经明显多了起来,大炮也已经安装上了炮台,而且还架设了三座临时炮台,岸炮从五门变成了八门。显然岸上的清军已经开始筹备海防,准备抵抗英军的攻击。另外还有大批的群众赶来围观,原来当地百姓得知英军来了,都跑来看热闹了。
包祖还是不死心,这次他没有派士兵,只让罗伯聃一个人,举着白旗,划着一艘小舶船,再次驶向了港口。自己则在离岸边五百米处抛锚,随时监视着岸上的举动。
跟昨天一样,士兵和群众用石头和弓箭不断的阻止着罗伯聃登岸。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在离岸边不到十米处,罗伯聃大喊了一声“不让上岸,就要打仗”。这一嗓子过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不但岸边的鸟枪和弓箭纷纷射击,更有几名勇猛的清军士兵跳下大海,游向小船,他们准备生擒罗伯聃,吓得罗伯聃拼命地调头回驶。
眼看着罗伯聃已经处于危险境地,包祖再也没有犹豫,他下令,炮击海岸。
两发32磅的炮弹呼啸飞过,海滩上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岸上的炮台和附近的水师,立即参与了战斗,一阵轰鸣之后,所有的抵抗彻底消失,整个海滩彻底归于寂静了,所有的士兵和群众都逃的无影无踪,海岸上除了尸体,只剩下慌忙逃窜时丢弃的武器。
包祖根本没费力,就击败了守军那微弱的抵抗,可是这封公函该如何投递却让他颇费踌躇。包祖当时并不想开战,不下战书擅自开战,不符合欧洲的军事惯例。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再不炮击罗伯聃就会变成俘虏。
现在倒是清静了,可是这投递公文怎么办?自己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包祖让罗伯聃再次带着士兵登岸,准备在岸上张贴一则告示,声明此次冲突责任全在中方,自己只是来传递信函的,他要求罗伯聃把告示贴在炮台上。
就像这么简单的任务,罗伯聃还是无法完成,因为清军的士兵们并没有跑远,他们躲在民房背后,不断地放着黑枪,偷袭着罗伯聃和登岸的英军士兵,罗伯聃根本就无法靠近炮台。
天才的包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把公函装在一个漂流瓶里,扔到海上,然后自己躲在远处观察,直到发现一名渔民捡起了漂流瓶,这才起锚离开了厦门,去追赶自己的大部队了。
此次冲突,清军共计九名士兵战死,十四人受伤,还有一名群众不治。沿海炮台被击毁,民房倒塌无数。英军有六人受微伤,供计是登岸时被黑枪击中。
由于不了解英军的真实意图,新任闽浙总督邓廷桢,也就是那位曾经的两广总督邓大人,将此战描述成清军获胜的厦门大捷,汇报给远在北京的道光皇帝。他以为英军远走是由于作战失败,所以轻信了厦门驻防官员那虚假的汇报。
整个鸦片战争当中,类似这种似是而非的大捷,比比皆是。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像林则徐一样,需要通过捷报去坚定皇帝的信心。很多时候,是由于清军不了解英军的意图,错误地以为自己赶走了英军,抵达住了英国侵略者的进攻。当然也不排除,还有一些捷报是想冒领军功的。
需要指出的是,道光皇帝并没有轻信这些所谓的“捷报”,他虽然保守,但绝不是昏聩。当他收到邓廷桢的奏报之后,特派兵部尚书祁寯藻密查厦门之战的实情,可惜祁大人深谙为官之道,以洋人数人落海身死,不知确数,夷船自行驶回上奏,让道光皇帝失去了一次了解敌情的机会。
定海之战
如果说厦门岛可以辐射东南沿海的话,那么舟山群岛就是整个中国海岸线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无论从军事角度,还是从经济角度来讲,舟山群岛都具有无可比拟的价值,它在中国版图中的作用,没有任何地区可以替代。
舟山群岛位于中国海岸线的最中心,同时紧临长江的出海口,它的西侧是整个中国的经济中心——长江三角洲。从舟山群岛向北行驶,可以直达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天津三角洲。由它向南行驶,可以直达当时唯一的对外口岸——广州,也就是现在的珠江三角洲。它的正面,是广阔无垠的太平洋。如果说长江和沿海是中国最重要的两条航运大动脉的话,那么它正好处于两条线的交叉点。如果把中国的海岸线看成是一张拉满的弓,那它正好是那支将要离弦的箭,它背靠大陆,面向世界,东控日本,北接登莱,南连瓯闽,西通吴会,它的地理优势远远超过了香港岛,可以说是中国岛屿之最。
早在马戛尔尼访华的时候,英国就已经注意到了舟山群岛的重要性,当年马戛尔尼提出割让或者租借的岛屿,正是舟山群岛。而这里在乾隆朝之前,也正是中国最主要的对外口岸之一。很可惜,唐宋以后,中国的经济由商业转向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舟山群岛在这种经济结构当中,发挥不出它的地理优势。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舟山群岛被设置为定海县,归宁波管辖。而宁波正是康熙年间重要的通商口岸,所以舟山群岛中也设有“红毛馆”,专门负责接待英国商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乾隆皇帝下旨,除了广州以外,关闭全国所有的通商口岸,定海的对外开放,也就随之戛然而止。
不过,虽然清政府没有重视定海的经济作用,但对它的军事作用,还是相当重视的。这里设有定海镇,由总兵(正二品,相当于军长级别)统领,共计有水师三营,士兵二千八百人,兵营十三间,另有水师战船二十余艘,船炮一百七十余门,岸炮二十门。如果以沿海防卫能力来看,这里仅次于广州城外的虎门,是真正意义上的军事重镇。
英国政府始终没有忘记定海,此次英军侵华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让清政府割让舟山群岛中的一两个岛屿,因此他们也就把定海作为此次侵华的首战。
7月2日,就在包祖还在与厦门官员纠缠不清的时候,海军司令伯麦率领的第一批四艘军舰抵达了定海,缓缓地驶入了道头港。
当大批的英国军舰抵达定海时,这里的老百姓不但没有惊慌,反而异常兴奋。在老百姓的记忆里,这些红毛船能够给他们带来可观的效益,定海曾经的辉煌也是由这些英国商船带来的。百姓们奔走相告,欢庆“夷船来售货物”,定海的贸易时代再次来临了。
定海镇总兵张朝发却没有那么乐观,起初他以为是迷了路的商船,但当英国军舰越来越多时,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朝廷三令五申,要求沿海加强武备,以防洋人武装走私,作为首当其冲的定海,他当然十分清楚。广州严禁鸦片,中断了对外贸易,他也时有所闻。所以他认为,这些船只很有可能是武装走私鸦片的商船。
如果这些船只真的是鸦片走私船的话,那对张朝发来说,这就是一个天赐良机,因为驱逐这些鸦片船,是可以报军功的。想到这里,张朝发命令定海所有师船,全部在道头港集结,他要大张挞伐,以伸天讨,同时邀功请赏,加官进爵。
此时的英国远征军正从南韮山岛驶往五奎山,英军是要测量水位,张朝发率领二十余艘师船快速迎上,准备迎头痛击。就在快要接近英国战舰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起来,因为现在他已经可以近距离地观察英国军舰了,他看到的是一艘艘庞大的战舰,以及威厘士厘号上明晃晃的74门大炮,这些都让他不敢轻易造次。他没敢攻击英国军舰,而是老老实实地退了回来。一面向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告急,一面通知定海县令姚怀祥。
整个定海就在这样的沉寂当中,度过了两天的时间。张朝发不敢贸然采取行动,而英军也一直在忙着测量水位,绘制地图。当一切的准备工作已经就序后,伯麦派人送来了最后通牒。
接收这份最后通牒的不是张朝发,而是鸦片战争中最悲惨的小人物——定海县令姚怀祥。
在近代,翻译的水平低下,一直影响着中国与外国的沟通,这一次也没能例外。当县令姚怀祥收到这份最后通牒时,他原本清晰的思路,被翻译搞得混乱起来。因为这份通牒的第一句赫然写着:大英国特命水师大元帅伯麦,敬启定海县主老爷知悉。
前面写的是威风凛凛的水师大元帅伯麦,后面却又卑躬屈膝地敬启大老爷知悉,倒像是有意跟县主大老爷开玩笑。
通牒的内容里,对林则徐进行了严厉的控诉,说林则徐侮辱英国国王,英国国王只好派人来占领定海,如果大老爷在一个小时之内不投降的话,本大帅只好开炮轰岛,末尾竟然没忘特启县主大老爷阅鉴。
虽然姚怀祥曾经以文章闻名于世,但他一生当中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复杂的文章。看内容这像是一份宣战书,但行文之间全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远没有汉语当中替天讨贼的慷慨激昂。整篇文章宛似一位千金大小姐卖身为奴,既不忘自己大家闺秀的出身,却又不得不装成一副奴才样。
比中心思想更要命的,是英军原本的意图是要求六个小时之内答复,可是这位德国翻译郭士立先生,错将六小时翻译成半个时辰,也就变成了一个小时。为了慎重起见,姚怀祥当即决定亲自登船,一探究竟。中英双方官员之间的直接交往,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实现了,姚怀祥也有幸成为登上英国军舰的第一位中国官员,只是祸兮福兮,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此时义律率领的第二批军舰还没有抵达,姚怀祥会见的是海军司令伯麦。伯麦用英国的酒食盛情款待了姚怀祥,还带他参观了威厘士厘号军舰。最后他对姚怀祥说,英军此行的目的,就是占领整个舟山群岛,希望姚县令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因为这样只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结局可能会更惨。
眼前的这一切对姚怀祥来讲,是那么的突然,他对英军的实力十分震惊,但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责任。他对伯麦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他说:
我很清楚抵抗的结局,我看到了你们的强大,想对抗的人肯定是疯子。但我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们,你们却把战争强加给我们这里的无辜百姓。我必须恪尽职守,虽然我也知道这样做肯定会失败。
伯麦表示自己很理解姚县令的处境,但是没有办法。为了表现自己的宽大,他把攻击时间改在了7月5日,也就是第二天,他给姚县令留了一天的时间考虑。
一天的时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定海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争了,这些守军的素质姚怀祥心里有数。平时连刀枪弓箭都很少操练,让他们如何去抵挡一百多门大炮的攻击。道头港的海岸上只有八门大炮,能不能响谁也不敢保证,出海作战更加不能指望,那些水师战船年久失修,只怕是一阵大风,都会伤亡惨重,何况是严阵以待的英国侵略者。
当然更不能不做抵抗,按大清律,弃城不战是斩监候,不能固守是发边充军。即使不去考虑法律上的责任,光是道义上的谴责,也是姚怀祥不能承受之重。大清立国二百年了,何曾出现过县令弃城逃亡的先例,自己苦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难道去当那弃城不守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