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郑雪城的设想,等时机成熟时,正大光明地取得一个经销权,那时候,谁还稀罕当一个狗屁部门经理,"郑总"叫起来,岂不是更顺耳?
成千上万的事业都是这样做起来的,要想做老板,就得先打工。郑雪城甚至恨自己在总公司待的时间太长了,成天想着升职,缚住了手脚,也缚住了思想。到了分公司一看,山高皇帝远,却有比在总公司更好的冲杀空间。
郑雪城信心满满,所以江燕妮也相信,这家伙成气候指日可待。
可她同时也相信,她被泼硫酸的日子,也指日可待。冯汉珍还算好,毕竟她没有对朱小虎有实质性的招惹,全是那个男人一厢情愿。郑雪城的老婆就不一样了,毕竟,人家的老公,天天被她江燕妮拖在怀里,抱在床上。她一直不知道郑雪城的老婆叫什么名字,郑雪城没有说,她也压根就不想问。可是现在,她觉得有必要打听一下了,至少万一再被人袭击,也能对警方说得出对方是谁。
于是,她很突兀地问了郑雪城,"你老婆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的?"郑雪城怔了怔,居然半天答不上来。
江燕妮不满地催促他:"快点说,我不查户口,我就是想知道而已。"郑雪城很不情愿,但还是慢慢回答了,"钱丽,三十二岁,注册会计师。"江燕妮撇撇嘴,斜眼看着郑雪城说,"你不会是现编了骗我的吧?我又不会吃了她!我只是想给她打个电话,找她商量一下,问她能不能快点找个男人,好早点放了你!"郑雪城一把抓住她,捏着她的下巴说,"你疯了吧!"江燕妮以为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可是话一出口,她的脑子就像掠过一道闪电,刷地一声,照得透亮。
给老同学罗大江打电话时,江燕妮心里还有点发憷。因为罗大江在大学时候,曾经无比热烈地追求过她,也被她无比坚决地拒绝过。
为什么拒绝罗大江,理由也很充分,罗大江太矮,哪怕穿上当年很是盛行的增高鞋,也刚刚到江燕妮的眉心。
可是矮个子男人通常会更加发愤图强,代表人物就是拿破仑,还有罗大江。
大学毕业后罗大江去了杭州,不知遇到什么巧合的机缘,开了一间颇具规模,运作严谨,并在业内具有相当口碑的事务调查所。
据说这种性质的公司不是完全合法,可也不能说它非法,更由于市场需求广阔,所以在全国遍地开花,不管有关部门承不承认,它是禁也禁不住的。
而郑雪城的老婆,恰好在杭州,恰好是注册会计师,有名有姓又注过册的职业,要调查起来,应该相当容易吧!
江燕妮只想知道,郑雪城的婚姻,是不是如他所说那般无奈。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形成之初,江燕妮觉得很不妥,可是却无法抗拒,不知是无法抗拒偷窥的快感,还是无法抗拒得知真相后的安然,所以她打了无数的电话,辗转打听,终于得到了罗大江的号码。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罗大江爽快地答应帮忙,而且免费。罗大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凡是做大事的人,都不怎么记仇,而且越是曾经有过节的,越会尽心尽力地帮忙,这是江燕妮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宝贵经验之一。
罗大江甚至没有过问江燕妮为什么要调查这个女人,以及她的事业、家庭、婚姻、感情。
他就是很职业地提取了基本的资料,然后与江燕妮闲聊几分钟,就挂断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这样的男人太赞了,就是矮了一点。放下电话江燕妮长长叹息,为什么世事总是不完美?
沈英男最近迷上了看腹黑小说。腹黑,就是有心机,有城府,用最漂亮的手段为自己争取利益最大化的从不忍气吞声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好人。这就是沈英男对腹黑一词的独特理解。
一场失败的婚姻,让她仿佛陡然间坚硬了起来,看什么事都首先从批判的角度,一层一层地扒了它的皮。
她也这么扒着蒋大平的皮。蒋大平对她好吗?好。那是爱情吗?也是。可这世上没有无所图谋的爱,蒋大平不过爱上了她的学历,她的能干,她的泼辣,有她在,蒋大平就像给自己披上了一件盔甲,会更加自信更加强大。所以,他凭什么不爱她?而他拿什么去爱?除了对她好,蒋大平也拿不出别的东西给她了不是吗?
所以,她不要感激,她只要有所取,有所舍。如果有人说,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其战斗力抵得上十辆坦克,前人辜负她多少,她就还给后人多少,沈英男绝对赞同,她现在就认为自己无坚不摧。
所以,不爱蒋大平,却陪他睡觉,继而借走他的钱,她觉得,并不是一件太可鄙的事。
可是很快,沈英男发现她将继续可鄙下去,这完全背离了她的初衷。
事情就坏在那个海市蜃楼的房子上。沈英男手里的七十平方米,满以为半个月内就可以出手,赚个五六万是没问题的。可是就在她把那纸合同小心地收藏在枕头下面的第十天,毛二慌慌张张来找她。
毛二说:"坏了,上头来政策了,不许村里擅自在拆迁前修房子。"沈英男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咋?我这合同可是花了钱买的。他们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毛二急得嚷起来:"上头说了不算数,谁还敢算数?还不赶紧脱手,趁着消息没走漏多少,说不定还有人接盘。"就这样,沈英男丢下火锅店的账本,跟着毛二慌慌张张地走了。其实毛二急什么呢?他手里的合同早就在几天前转出去了。
毛二也算是个善良人,害怕沈英男最后把账算到他头上,毕竟,他以后还打算继续卖鸭肠。卖鸭肠是累,卖鸭肠是脏,可是卖鸭肠赚的是踏踏实实的,永远不会无故飞走的钱。
可是,不管毛二如何真诚地不希望沈英男受损失,沈英男还是受损失了。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多长一对翅膀,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上头来了一纸红头文件,严厉禁止农村利用已规划土地私建房屋,更别说商品房,已经建了的拆迁的时候一律不予赔偿。至于民间私下活跃的地契交易,一律不管不认。
就这样,曾经红极一时的地契炒卖,在一夜之间偃旗息鼓,余下无数的投资者拿着手里的一张废纸发呆。
沈英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了整整一下午,摔了好几件不值钱的东西,比如镜子和水杯,然后饿了自己三天。
三天之后,沈英男走出房间,赫然看见蒋大平也坐在客厅里,脸上的灰败颜色,不会比她更浅淡。
蒋大平是真心的心疼自己的钱哪!而且蒋大平不掩饰,等沈英男一出来,他就气急败坏地数落起来。
蒋大平说:"当初叫你不要去,你偏去,你看看,结果如何?"蒋大平说:"怎么办?十五万啊!怎么办?"其实蒋大平想说的是他的六万,不好意思单独挑出来说而已。沈英男把自己像麻袋一样扔进沙发里就不想动弹了,可是她最终给了蒋大平答案,她说,"我还你。"她说:"分期付款也行,多等些日子一次付清也行。"她说:"我给你立个字据吧,上次借的时候,条子也没打一个。"蒋大平半晌没有说话。沈英男找出纸和笔,写好借据递给他的时候,他也就接了。其实六万不算多,以火锅店现在的收益,最多一年时间,沈英男也就挣回来还他了。
所以他才有力气和耐心守在沈英男门口,等她自己表态吧。沈英男想,男人他妈的是比女人现实一百倍的动物。
沈英男没想到齐强会来找她,在离婚半年之后。半年来,沈英男由一个惨遭淘汰的幽怨弃妇变身人品恶劣的勒索犯,是齐强的头号仇敌。每当烦蒋大平烦得不得了时,沈英男都会想到齐强,然后牙齿就不知不觉咬得咯咯响。她想齐强大约也是一样,每每想到她,会不会也是恨不得拿把刀在月光下磨上一磨才能舒缓情绪。
可是齐强来找她了,在电话里的口气还很平和。齐强说:"好久不见了,请你吃饭吧?"沈英男自然提高了警惕,记忆中,被这个男人请吃饭的经历,只发生在结婚之前。结婚后,就是她请他吃饭了,一日三餐,把人家喂得饱饱的还不忘批评菜咸汤淡。
沈英男直接在电话里问:"为什么请我吃饭?"齐强却说:"吃个饭而已,还需要理由吗?"沈英男以为自己会拒绝,可是,嘴巴没有经过大脑的同意,它就擅自答应了,她听见自己说,"好。时间?地点?"沈英男想好了,她要看齐强玩什么花样。她不怕他,潜意识里,是觉着好歹同床共枕了四年,这个男人对自己从根本上下不了狠手。
这就是沈英男们的笃定,她们总是凭直觉划分敌友。
齐强果然只是请吃饭,看上去,他没有任何企图。聚风苑中餐馆,不算特别高档却也不寒碜。在沈英男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她迈进这种档次餐馆的次数,十只指头都数得完。她刻意换了新外套,却怎么也搭配不出满意的下装,这才懊恼自己犯贱,不过是个旧男人,有什么必要为他刻意打扮?
于是赌气一般,随便套了条裙子,却仍没舍得换下那件新外套,就这么别扭着去赴约了。
齐强胖了,是那种无法挽回的人到中年的胖。可他明明才三十二岁,一个三十二的男人却发福成一个喜气洋洋的大叔,沈英男在一瞬间心理失衡。她想的是,和她一起生活那么久,这个男人都没有胖起来,看来,好像自己真的比较失职。
那个令齐强胖起来的女人,大约贤惠能干又温柔体贴得不得了。
可是竟然不。齐强说他活得很累。那女人也是离过婚的,带一个孩子,于是没有当过父亲的齐强,接纳女人的同时,也接纳了后爹的角色。后爹不好当就算了,谁知后老公也不好当。齐强说他都不敢在家里放现金。沈英男吃了一惊。不是吃惊齐强不敢在家里放现金,而是吃惊齐强居然与她掏心掏肺。
齐强不敢在家里放现金的原因是,女人不拿他的钱当钱。事例一:女人的闺密要买房子,手里差三万,找女人借,女人当着齐强的面,一口就答应了。可是,女人自己是没有钱的,却没有自己是穷人的概念,因为齐强有钱。于是,当着闺密的面,齐强连个屁都不好意思放。
事例二:齐强平时是习惯在家里放现金的,以备应酬时急用。有时是三千有时是五千。可是后来他发现,抽屉里的钱总会莫名减少,想想一定是女人拿了,拿了就拿了,可是问她,竟不承认。齐强真是哭笑不得。
事例三:女人的父亲生病,都送医院了齐强才接到电话,于是丢开手里的事跑过去,还买了水果、蜂王浆、壮骨粉,花钱不多却热热闹闹提了满手。谁知一进病房,女人家的亲戚--姑姑、舅舅、哥哥什么全都在,女人却对齐强努努嘴,"住院押金还没交呢,你先垫一下。"轻飘飘一句话,当着满屋子的殷切眼神,齐强能说什么?于是乖乖去交钱。
齐强并没有和女人结婚,本来打算结婚,并且一直都在讨论结婚。
让沈英男想不通的就是这点,齐强嫌自己婚前不是处女,可是他擦亮了眼睛,凭着不薄的身家和很过得去的相貌,仍然找了个二婚并带拖油瓶的,这心路历程,实在让她有采访一下的冲动。
沈英男不知道男人就是这种动物,他们的心理预期就像股市一样跌宕起伏,忽而上,忽而下。特别是离异的男人,一会儿觉得只有找个天仙才配得上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对门的王寡妇肯嫁给自己也不错。
他们的吹毛求疵,只针对自己的发妻,所以,做一个元配真是太倒霉了,男人用自己的人生做试验,元配就是实验室里那被炸飞的试管。
这天齐强明确表示了不想与那女人结婚。可能喝了一点酒,他甚至对沈英男直抒胸臆,他说,"其实我对不起你,你当初勒索我那十八万,我没有恨过你。"沈英男又想骂人了:"这个男人占了房子占了公司股份,十八万他说拿就拿了丝毫没有困难,这会儿还把自己说成了受害者。"更让沈英男火大的是,齐强接下来说,"你真傻。"齐强说:"那么多的男人在外面鬼混,那么多的女人忍气吞声,就为了家庭和睦,这样的女人才叫聪明,只有你,说离就离了,你说你傻不傻?"齐强真的喝醉了吧?否则怎么可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沈英男听见自己狠狠地憋住了一口气,想反驳,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她有的是语言反驳齐强:"你是能给我法国海滩呢,还是英国城堡?你也不过是个辛苦挣扎的小商人罢了,说得好像跟着你的女人有多享受,离开你有多不划算似的。你给的福分,我可从头到尾没有享受到,既然从未得到,又何谈遗憾?""你要是李嘉诚,不用你点拨,老娘我用棍子都打不走!可惜你啥也不是,他妈的发的什么癫,说的什么梦话!"可是,她真的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儿按住齐强的酒瓶,叫他别喝了。
回去的路上,倒是一个劲儿后悔,骂自己懦弱,白白地让那小子教训了一顿。
其实很快就明白了,不是她懦弱,而是她不想让场面太难堪,齐强是非常讲自尊、爱面子的人,那番法国海滩英国城堡的话一出口,就休想再挽回局面了。
挽回什么局面?她想到这里才吓了一跳,可是心里明晃晃的,镜子一般。
她不过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