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家声有什么了不起呢?出身农村,普通大学毕业,普通的人际关系和赚钱能力。如果卓悠没有和傅达伟吵架,与左家声的邂逅,她大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新婚夫婿拉出来,和这个当初抛弃她的男人比一个头高头低。
可现在,她只想躲开。然而很不幸,她被左家声发现了,左家声清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左家声有点发胖了,发胖是有原因的,他结了婚,而且"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女人。
左家声发现卓悠躲在书架下面很惊喜,他热情地邀请卓悠共进晚餐。
卓悠身上的钱只有一百块,这是一周的菜金。幸好与傅达伟吵架的那天是周一,菜金刚刚领到手,要是在周日,卓悠将身无分文。
卓悠接受了邀请,她现在很饿。这天左家声请吃饭的地方是一家日本寿司店,每位交七十块钱,便可以把那些生肉生鱼和生菜帮子优雅地、不限量地往嘴里塞。左家声很显然已经混得很好了,因为他只吃菜不吃肉。记得从前他是爱吃肉的,可是现在他说他有高血脂了,因为每天应酬不断。
左家声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中年男子,他也不过才三十岁而已。可令人生气的是,他却首先把感叹发了出来,他说,"才几年啊,卓悠你就老了。"卓悠老了吗?她还真不觉得。幸好她不是江燕妮,不会因为这句话而跳起来。她只埋头吃东西,可这些生不拉叽的玩意儿,实在难以下咽。左家声就在这时说:"我看得出,你过得不好。"卓悠停了一下,看了看自己身上,是件结婚时买的薄外套,款式和剪裁都还不错,头发也是结婚的时候烫的,算了算,不过两三个月而已。左家声怎么就能看出她过得不好呢?这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就算此刻她衣着华贵,意气风发,左家声还是会判断她过得不好的。这样的下场,他几年前就断言过,他说,"卓悠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和我分手后,你会更加艰难的。"左家声的意思是说,世上娶妻要求是处女的男人不止他左家声一个。在请卓悠谅解的同时,他也能看到卓悠不堪的未来,他为卓悠痛惜。
他们一点都不认为在脱掉女人衣服的时候,自己有什么需要负责的地方。男人有权利攻,女人有责任守。攻胜的男人是英雄,守败的女人是贱货。
可是在左家声之后,卓悠开始守了,男人却又一个个破口大骂着离去。人生道理在这时变成了:攻败的男人是烈士,守胜的女人是怪物。
幸好卓悠自己化解了这个危难,她寻到了傅达伟,傅达伟不当烈士,她也不必做怪物。傅达伟给予了她充分的理解和时间,虽然不清不楚的毛病多了一点。
卓悠开口了,她提到了傅达伟,她说,"他对我挺好的,是个好人。"而左家声此刻大约想问那张膜的问题,跃跃欲试几次,但总算没有问出口。
但他的疑惑,卓悠能强烈地感觉到,因此,她的仇恨在此时排山倒海。
卓悠就在这时恨上了他。她想他凭什么问这个问题?不是所有男人都像左家声这么无聊,全世界风云变幻,金融危机、朝核问题、飞机坠毁、莫拉克台风登陆,而他只关心那张膜。
左家声才是个真正的贱人。
这天由于卓悠强烈到近乎失礼的拒绝,左家声才放弃了送卓悠回家的打算。唯一的让步,是卓悠给左家声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看着左家声那辆银色的马自达轿车,鳗鱼般滑进夜色中。
她就近上了一辆公交车,故意坐了反方向,到终点后还是没有想出该怎么办,于是只好又坐上刚才来时的那趟车,慢悠悠地一路摇回家。
傅达伟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看到卓悠进来,唯有眼珠子转了一下,表示他是个活物。
事实上傅达伟有很精彩的话想出口:一个女人敢于离家出走的前提,是她在这个城市至少拥有三个以上的闺密。
可是傅达伟很骄傲,他不想首先搭理卓悠,因为是卓悠无理在先。
卓悠能怎么办?作为女人,她也不想首先搭理傅达伟,就这么僵持起来。卓悠脱掉外套,去卫生间洗澡,刷牙,顺便清理马桶上的杂志和地砖上的毛发。
脚下却一滑,撞翻了一个木质搁架,所幸手撑在马桶上,未曾摔倒,无穷无尽的委屈却在这时涌上来,干脆借势大哭起来,顺便坐在了地上。
傅达伟听见响声终于过来了,看着地上痛哭的卓悠,卓悠的衣服还没有穿完,上身只有一个胸罩。
一个痛哭的,只穿胸罩的女人,无论她犯了天大的错误,都应该被原谅。
于是傅达伟就原谅了卓悠,他走上去抱起了卓悠,卓悠有一点小小的挣扎,所幸傅达伟还不太笨,他明白那挣扎的含义,他不能一点台阶都不给下。
傅达伟把卓悠抱回卧室,他说,"你这个女人越发让人头疼了。"傅达伟用热气腾腾的身体,冲击得卓悠七零八落,于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想通,关于那两条贱得要死的短信,一定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偶尔发春而已。
不要有下次就行了。
沈英男注资的火锅店装修完毕,顺利开张。又招聘了三个服务员,女的,年轻、脸面干净、腿脚利索,月工资八百元外加奖金,蒋大平不干了,蒋大平说,"我原来的伙计才六百块。""所以你才叫不动他们,每天吼船一样。"很明显地,沈英男在这个火锅店占据了主导地位,装修风格她说了算,经营方针她说了算,员工待遇她说了算。她以为蒋大平会不高兴,可是甚好,蒋大平除了就工资问题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别的,沈英男说什么就是什么。沈英男有点不安心上班了,因为郑雪城忽然就到了更年期,天天挑她的刺。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郑雪城不敢招惹江燕妮。俩人好像掰了,面对面走过都不讲话,也决不互看。江燕妮的爱情之舟沉没,沈英男很是惋惜。毕竟,她希望江燕妮修个正果,不然,她怎么好意思一春凋谢又一春,占了未婚女人的资源。
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天天就蒋大平的问题去找江燕妮咨询。这就像在乞丐面前数落自己的衣服不够鲜艳,款式不够好看一样,很找抽。
可是事实上,沈英男非常需要倾诉。蒋大平越来越不对她的口味,真的,不仅仅是沟通的问题。其实蒋大平真的是个很温和的男人,可是为什么,每当她看到他白痴一样站在公司楼下等她时,她就很难受呢?特别是有一次,胖姐的老公也同时在楼下等胖姐下班,胖姐的老公是个卖保险的,却不是那种做得凄风苦雨的小业务员,而是已经做到了什么钻石还是皇冠,反正挺厉害。归根结底,胖姐的老公从前也只是一名车床厂的下岗职工而已,论层次,和蒋大平不过半斤八两。
可是两个男人以家属的身份站在一起,胖姐的老公明显比蒋大平更体面,更有气势,更像个男人。
沈英男就在这时有了深深的挫败感。看看胖姐,比自己大十岁,比自己重二十斤,可是人家的男人,就是比自己的男人拿得出手,人家的人生,就是比自己的人生光鲜漂亮。
这些委屈,还不怎么能说得出口,给谁说?怎么说?这男人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要辞职的想法,给蒋大平也说了,蒋大平当然一百个支持。蒋大平略带羞涩地说:"辞了职,你就干脆搬我家去好了,我们可以一块儿上下班。"这倒是个好主意。沈英男的东西不多,衣服和必需的生活用品,一只箱子就装完了。因为是租的房子,更因为没有磨磨叽叽的臭小资德行,所以完全不买用不着的东西。
自然也没有需要照料的宠物,比如在一开始与蒋大平交往的时候,杜撰的那只猫。
后来那只猫从沈英男的嘴里消失,她的屋子也带蒋大平去过,蒋大平懂事地没有提起。
可是提到同居,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比辞职更加严重。沈英男二十九年的人生阅历提醒自己,要慎重。
直到房东来收下一季的房租,房东说,"不好意思,现在连白菜都三块钱一棵了,所以这房租也得涨一涨。"房东要求的价位,从每月一千涨到一千二。然后沈英男环顾了那不住掉皮屑的墙,那被雨水泡变形的天花板,陡然感觉自己遇上了强盗。
沈英男搬进了蒋大平的家。这个家在沈英男到来之前,几乎是一座空房子。意思就是,除了必要的床和电视机,房子里什么都没有。
蒋大平的理由是,除了睡觉,他没有在家待的时间。买了别的家具摆设也用不着。
蒋大平看着沈英男说:"以后这个房子就交给你打理了,你想要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面对蒋大平热烈的眼神,沈英男却迷茫了。她想要这房子是什么样呢?她对这房子,一点欲望都没有,而且,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对蒋大平说:"我也和你一样,除了睡觉,没有在房子里待的时间。空就空一点吧,以后再说。"说到这里,沈英男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合时宜地记起,以前要求齐强买件东西,比如净水器,比如空气加湿机,齐强也是这么回应她的,"没有就没有吧,以后再说。"没有爱的人,才会对家庭建设毫无热情,真的。深深的无奈又在此时涌上来,沈英男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心甘情愿接受这个男人,甚至产生嫁给他的想法。如果一辈子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么耗下去是不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此刻的沈英男,不这么耗下去又怎么办?火锅店已然开张,生意也算过得去,自己之所以能轰轰烈烈地开始创业,还不是因为认识蒋大平。过河拆桥的事,怎么做?凭什么做?
沈英男真是被自己愁坏了。所以晚上蒋大平靠过来,把手伸进她的睡衣时,她努力了很久,都没能让自己热起来。
没热也不要紧,蒋大平不会发现,发现了也不会计较,他像头老牛,兴高采烈地,蹲在她身上吭哧吭哧地耕耘,那架势,似乎才不要去问什么收获。
他的世界,简单得让沈英男妒忌。
沈英男决定辞职。辞职报告写好了,沈英男想了又想,"是趁郑雪城空闲的时候交过去,还是趁他忙的时候交过去呢?"按理,郑雪城只是部门经理,辞职信可以直接递到老总办公室的。可是沈英男当年进公司时,是老总很看好的红人,以为她会混成职场精英,谁知她混着混着,就把自己混成了中年妇女,泯于众人了。现在向老总递交辞职信,总感觉有些过意不去。
还是把辞职信递给郑雪城好一点,最近他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自己满可以理直气壮地给他一个大白眼。反正,他和江燕妮已经分手了不是吗?
可是沈英男没想到,她刚刚走到郑雪城办公室的门口,就听见里面正在上演一场孽情风云。
郑雪城的办公室里,此时刚好有两个女人凌厉对峙。一个是江燕妮,另一个是穿得很鲜艳、妆化得很浓烈的陌生女人。
江燕妮是在送企划书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的,至于这女人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溜进来的,江燕妮无从得知。
幸好,江燕妮及时记起,她已经和郑雪城分手了,从此她和他只存在清白温暖的同事关系,所以郑雪城哪怕带十个女人来办公室,也与她无关。
就在她一边不动声色把文件递给郑雪城,一边暗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时候,那个女人从沙发上噌的一声站起来,盯着江燕妮看了两眼,只两眼,就成竹在胸地扑过来,给了江燕妮一个耳光。
江燕妮下意识地一躲,女人的手拍在她的肩膀上。可是江燕妮被惊到了,在惊的同时她立刻反应过来那女人是谁,然后她及时摆好了架势,补足了气势,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郑雪城赶紧扑过来,拉住女人。女人还在郑雪城手里挣扎,做势欲扑江燕妮。女人嘴里嚷的是:"就是这个贱女人,敢勾引我老公,你还护着她。"女人操着江浙一带口音的普通话,和郑雪城的口音如出一辙。沈英男就在这时走到门口,听到里面动静不小,她正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时,江燕妮已经拉开门冲了出来。
这是演得最滥的戏码,这是人们最爱看的戏码。办公室风云后,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快乐无比。江燕妮请了三天的假,于是沈英男的辞职申请暂时未获批准,因为恰逢行业旺季,人手不够。
在金融危机步步紧逼的关头,江燕妮居然敢休了年假又请事假,谁都说她是不想混了。
江燕妮的确有些不想混了,用文艺一点的语言来说就是心空成了一座城。要是你做了狮子,狐狸会来欺骗你;要是你做了羔羊,狐狸会来吃了你。《麦克白》她还是看过的,但她是狮子还是羔羊呢,她分不清了。
她想过郑雪城的情史是不干净的,但她没想过他是结了婚的。他是时下流行的隐婚族,因为老婆远在千里之外,能不提及就没有必要提及。可是,郑雪城凭了什么拖她下水?明明知道她是想嫁人的。是不是男人都认为,风骚妩媚的女人是不需要负责任的?
反正不是处女,被人随便泡一泡也没关系。
细密的恨连绵不绝地漫上来,针扎着一般。后来竟真的有了生理上的疼痛,一阵阵,连绵不绝的疼痛。她的汗都下来了。
这时唯一的念头是想个办法,把那种细密的疼压下去。于是,江燕妮从地板上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都来不及用杯子,就那么嘴对着瓶口,猛灌一气。
1288的芝华士,不知是谁送的,肯定是个已然消失在滚滚红尘中的男人,是个认为江燕妮可以随便泡一泡没关系的男人。
同等价位甚至更高价位的酒,在她的柜子里还有很多。郑雪城就帮她消耗掉不少,可是郑雪城从来就没有买来补充过。
江燕妮亏了,江燕妮亏大了。于是江燕妮决定干光这瓶芝华士,醉了、疯了、癫了,就不会感觉到耻辱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人敲门。江燕妮容许自己已经有些迟钝的脑子反应了五秒钟,也猜不出这么晚了会有谁来找她。门拉开,门外站着一个白皙的男子,白是白,却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的。
男人一看见江燕妮就笑了,未经邀请就跨进门来,江燕妮本能地堵上去,她说,"你是谁?"胸却递到了男人面前,她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的手到达了她的胸部,毫不犹豫地撸了一把。
江燕妮短促地尖叫一声,推开男人的手,这时候脑子也终于清醒了点,她明白过来,这男人八成是找隔壁的买春客,敲错门了。
她应该一脚把男人踹出去的。可是男人把她的尖叫理解成了调笑,再加上她喝醉了,老远的,就酒气扑鼻。
男人继续撸她的胸,她躲闪,男人就索性抱住了她。男人身上有浓重的烟草气味,冲进江燕妮鼻腔时令她的神智更加昏眩,于是在这昏眩里,她像一只被拎住了耳朵的兔子,感觉自己蹦不动了。她累了。她想索性就醉死在这陌生的,肮脏的男人怀里。反正遇上谁,都不是好东西。几乎就要这么做了,男人拎住她,转过她的身体,像查看一只断掉翅膀的鸟。她就在这时看见了男人硕大的鼻孔,然后就完全清醒了。
江燕妮的尖叫所创造的分贝数,足以申请世界吉尼斯纪录,隔壁的暗娼听见了,整层楼的邻居听见了,楼下的门卫也听见了。
那个倒霉又粗心的男人被110带走之前,江燕妮果断地拨打了电视台和报纸的热线,向来关注民生,热爱八卦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便以风一般的速度赶来了。在镜头里,满身酒气的江燕妮义愤填膺,热烈控诉隔壁从事特殊职业的女士对她以及周围邻居所造成的困扰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