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权利攻,女人有责任守。攻胜的男人是英雄,守败的女人是贱货。可是在左家声之后,卓悠开始守了,男人却又一个个破口大骂着离去。人生道理在这时变成了:攻败的男人是烈士,守胜的女人是怪物。
江燕妮才活得不漂亮,她觉得自己简直窝囊死了。申请年假时,郑雪城的第一个反应是不批。郑雪城说:"公司现在这么忙。"江燕妮迅速打断了他,江燕妮说,"我利用这个假期去找人结婚,不行吗?"这话是不能说的,一说就输了,一说就证明她在乎。尽管她努力做出骄傲的样子,可是看到那张正义的国字脸,她心里的火苗呼地一下就燃起来。
这时办公室没人,郑雪城便去拉江燕妮的胳膊,被她敏捷地闪开,再拉,她再度闪开。
郑雪城只好放弃,无奈地叹一口气,坐回办公桌后面,在申请书上大笔一挥说,"出去散散心也好,记得回来上班。"这一刻,江燕妮真想抽死他。那天明明是在轻松友好的气氛中结束。郑雪城吃掉了她做的晚餐,两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郑雪城的手就顺着她的背往下摸。
江燕妮很想像圣女一样凛然拒绝。可是又想算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江燕妮给自己找了借口,其实不过是贪图那点身体上的快感罢了,江燕妮深刻地鄙视自己。然后就狠狠地狂欢了一次。这一次郑雪城表现得格外好,江燕妮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她不是那么容易获得高潮的女子,很多时候飞起来的状态都是假的,可就是郑雪城,往往让她无须伪装,飞起来,就是飞起来。
何况这一次还飞得无比的高,无比的广阔。在最癫狂的那一刻,江燕妮有点想哭。这一次的年假旅行其实找不到目标,香港已经去过五次,而泰国正在闹政变,新加坡没有吸引自己的地方,日本又太贵。这就是所谓的白领可怜巴巴的小资德行,总是把几乎卖了命才挣来的钱洒在自己并不真心热爱的土地上。这一天在网上遇见朱小虎,江燕妮问朱小虎,"你的老家,有什么好玩的?"朱小虎的老家在黑龙江伊春市下面一个叫铁力的地方,那里有条伊吉密河,近年来被政府开发出来搞漂流,据说十分的浪漫刺激。
朱小虎也就知道这些,伊吉密河的漂流还是他从网上了解到的,现学现炒地贩卖给江燕妮,于是江燕妮决定前往。
既然找不到目标,那就找一个最茫然的目标好了。可是江燕妮没想到的是,朱小虎说,"我请假陪你去吧,给你当向导。"
江燕妮犹豫了一下,虽然她很需要一个向导,可是这么做有点冒险,朱小虎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朱小虎很显然对她贼心不死。可是朱小虎严厉地反驳了她,朱小虎说,"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妈。我两年没回去了。"就这样说定了,朱小虎陪同江燕妮前往黑龙江伊春,说好一路的飞机票、汽车票以及食宿,朱小虎和江燕妮分别自理。江燕妮洗了澡,吹干头发,换上新睡衣,躺在床上时接到了郑雪城的电话。可他却不是真心想要和她通话,响两声就挂断,一会儿,再响两声又挂断,跟发电报一样。
郑雪城欲说还休的电话铃声,仿佛是在对江燕妮进行无奈的控诉:维持现状有什么不好?我们那样开心!
江燕妮决定不去理睬。躺在床上回忆了很久小时候看过的童话《蚂蚁黑黑孤岛漂流记》。黑黑是一只漂流在孤岛的小蚂蚁,因为受到诅咒,所以总是感到饥饿,吃什么都不饱,吃多少都不饱。
江燕妮想,这个作者真是太狠了,给小孩子写这样残酷的故事。
有些东西就是怎么吃都不会饱的,比如欲望。你明明知道那不可以用来充饥,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吞下去,吞下去。
江燕妮的旅程简直可以用命运多舛来形容。她发誓,回去以后,就和朱小虎绝交。
因为在机场,江燕妮等来的不是朱小虎一个人,还有他的女朋友冯汉珍。冯汉珍没有机票,她是来阻止朱小虎上飞机的。
朱小虎相当爷们儿,他说了句"我要回去看我妈",然后推了冯汉珍一把,冯汉珍就势坐在了地上。
冯汉珍的打扮已然是一个城市姑娘,头发烫成松松的大卷儿,还学会了层层叠叠地穿衣服。可是她跌坐在地上的样子就很村儿了,嘴一咧就哭起来。她说":朱小虎你要敢走一步,我就去死!"冯汉珍还使劲瞪着江燕妮,江燕妮穿着小西装和银色浅口鞋,像商场橱窗的模特一样凌然和漂亮。她一直就是这么凌然漂亮的,却架不住冯汉珍仇恨的眼神。
江燕妮说:"朱小虎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然后她就拉着行李箱去换登机牌,朱小虎说,"我连回家看我妈的自由也没有了吗?"然后也学着江燕妮的样子去拉行李箱,行李箱却被冯汉珍坐住了,不仅坐住了行李箱,还抓住了朱小虎的裤脚。
江燕妮这下相信朱小虎的话了,冯汉珍的确是那种敢把男人往高粱地里拉的姑娘,她有的是力气和勇气。
江燕妮忽然很想去见识一下那片高粱地,小时候就从书里读到过青纱帐,那样美的名字,却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
然而面对朱小虎和冯汉珍搅出来的一锅糨糊,江燕妮真的生气了,她提高嗓门说,"朱小虎你要回去看你妈是你的事,别和我一块儿走。"托运了行李,江燕妮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到了登机口坐下等候时,她回头看了看,确认朱小虎没有跟进来,大约还在门口被冯汉珍揪着呢!
江燕妮忽然很羡慕冯汉珍,她那样热烈,就认死了那个浑蛋男人,多么好。
就在关闭舱门前的最后一分钟,朱小虎出现在舱门口。江燕妮一看到他,就眼前一黑。
她知道完了,这下冯汉珍恨死她了。朱小虎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托运,就屁滚尿流地滚进了安检。
但是据他说,他说服了冯汉珍,那娘们儿哭着回去了。朱小虎说:"我给了她一耳光,她就老实了。"江燕妮鄙夷地看着他,她想象不出来泼辣的冯汉珍,会心甘情愿地挨这一耳光。要么是朱小虎逞强的杜撰,要么,等她回去,冯汉珍就得守在门口宰了她。
心情恶劣。朱小虎的样子看着更恶劣。江燕妮这才发现朱小虎越发的像个流氓了,头发老长也不剪,还把飞机餐里的塑料勺子和杯子往自己行李箱里装。江燕妮闭上了眼睛,她想睡一觉,朱小虎一直在耳边聒噪。
下了由哈尔滨开往伊春的长途汽车后,朱小虎简直要把江燕妮气死了。因为朱小虎根本找不到路。
伊春市对于十九岁以前的朱小虎来说,是个天堂。直到十九岁,他在这里打工,受到了人生第一枚白眼。后来朱小虎怀着仇恨离开了伊春,去了暖和的南方。
江燕妮错了,她怎么能指望一个仇恨故乡的人给她带路?站在伊春街头,朱小虎比她更迷茫。他辩解说:"我以前回家,从来不在伊春停留的。"那么,那条传说中的伊吉密河在哪里?朱小虎看着地图说:"应该可以有出租车到那里。"江燕妮决定采纳朱小虎的建议,坐出租车去伊吉密河,顺便请朱小虎自己回家,不用陪她了。
朱小虎强烈反对,江燕妮不理他,自己拦了一辆出租车,正在讲价的时候,朱小虎已经悍然坐了进去。
朱小虎说:"你休想丢下我。"朱小虎像个智商欠奉的强盗,令江燕妮目瞪口呆。这天江燕妮与朱小虎共同乘坐一辆出租车前往伊吉密河,车费二百五十块,由于朱小虎坐上去了死活不下来,于是司机也死活不让价。
坐在车上,江燕妮已然兴致全无。很想鼓起劲头来,把这次旅行圆满地完成,可是不行,她就是一点儿玩乐的心情都没有。
她决定在伊吉密河找个地方住一晚,漂流也别他妈漂流了,明天就启程回家。
到达铁力时,江燕妮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愤怒变为了淡定,她淡定地付了出租车费,然后骄傲地对朱小虎宣布,"这车钱不用你A了。"朱小虎的喜悦毫不掩饰。其实江燕妮有时还偷偷羡慕朱小虎这股子不要脸的劲儿,他的欲望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这样的人,真是一点危险都没有。事实上危险晚上就来了。晚上他们宿在一个没有独立卫生间的宾馆里。正是旅游旺季,这家宾馆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还剩下仅有的两间房,该死的是,这个房子的设计者脑子一定进水了,因为两间房之间是相通的,只隔着一道一脚就能踹开的薄木门。
这两间房大约以前是间套房,是江燕妮这辈子也没有见识过的不带卫生间的套房。大概入住率不高,便干脆改成了两间。
刚睡下,朱小虎便来敲门,说牙膏忘带了。江燕妮没有理睬,朱小虎便持续敲门,江燕妮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晚上不刷牙也不会死的。"朱小虎却真的像不刷牙会死似的持续敲门,持续嚎叫。江燕妮只好起来给他拿牙膏,门刚打开,朱小虎就像条老虎一样扑了进来。
江燕妮知道朱小虎猥琐,朱小虎下流,但她不知道朱小虎还会耍流氓。
流氓朱小虎抱住江燕妮,身体某个地方已经硬得像铁一样。江燕妮扔了牙膏,膝盖一抬,就想顶过去。可是这一招她并没有真正实践过,所以顶过去才发现位置不对,朱小虎贴她贴得太紧了。
江燕妮只好照着朱小虎那张油光四溢的脸,用胳膊肘毫不客气地撞他个满面开花。
胳膊肘准确击中朱小虎的鼻骨,朱小虎像个中了枪的人,直直地仰面倒在江燕妮床上,他悲伤地干嚎两声,然后悲伤地看着江燕妮说,"你就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第二天,江燕妮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青纱帐,因为季节不对。得知了这个事实,江燕妮就回房间打点了行李。街道、河流、一望无垠的东北田野,将混合着这次莫名其妙的旅行,收纳进她功能逐渐衰退的记忆里。
真不知这一趟来是为了什么,除了持续躁郁和持续茫然外,还与冯汉珍结下了梁子。
为了朱小虎这么一个破人!江燕妮决定,以后谁再说她小资,她就和谁翻脸。朱小虎在第二天坐长途车回了农村老家,走之前大约想A掉一路上的长途汽车费和饭钱,江燕妮冷冷地说,"不用了。"朱小虎便停止了掏钱包的动作。
江燕妮独自坐上去哈尔滨的大巴。十个小时后,她降落在一派暮色苍茫、灯火辉煌、看上去却无比凄凉的自己的城市。这次旅行,历时三天整,七十二小时,有六十五个小时在路上。
回家时她以为会在家门口撞上冯汉珍,幸好没有。在机场的时候,冯汉珍几乎能用眼神杀死她。这个眼神却似曾相识,在江燕妮的中学时代,那些被抢走男朋友的女孩子都这么瞪过她。
其实江燕妮从来都没有要抢走谁的男人,是那些男人主动贴过来,不知道是谁首先认为,江燕妮笑起来像潘金莲,于是全班男生就都这么认为了。
像哪一版的潘金莲并不重要,人家指的是江燕妮的特质,就一个字,骚。
江燕妮年少轻狂的男同学们,在那个声色信息相对匮乏的年代,怎么听得一个"骚"字。于是江燕妮就是潘金莲,潘金莲就是江燕妮。男生从她身旁走过,都要来个深呼吸,似乎不这样,就是吃了全体男人的闷亏。
在机场里捉住男人裤腿的冯汉珍,正如江燕妮昔日那些洁白正派的女同学,对于她是阶级仇恨,是正室对于狐狸精的仇恨。
冯汉珍是理直气壮仇恨的,因为她是朱小虎的第一个女人,什么都给了他,于是她的命都得押在他身上。不然将来她怎么办?谁娶?
江燕妮最感无奈的就是冯汉珍这种女人,冯汉珍有什么理由恨她呢?冯汉珍爱的浑蛋,与江燕妮不是一个世界的。
不在一个世界的江燕妮和朱小虎,却一起旅行了三天,中间反抗了一次暴力,并白白花费了近五千块钱。
用句很烂俗的话来说就是,吃饱了撑的。
同样吃饱了撑的,还有卓悠。这话是傅达伟骂出来的,因为傅达伟在洗澡的时候,卓悠看到了他手机里的短信。然后她用傅达伟的手机给那个号码打过去,与电话那头的女人大吵了一架。
短信是这么写的:"想不想来看你的小乳猪?""小乳猪想念你的唇。"卓悠全身都在抖,像一台失控的马达。然后她就打电话了,没有用大脑思考,于是语言也组织不利索,反而是那端的女人比较淡定,冷冷地说,"我不认识这个姓傅的!"可是,等等,卓悠并没有告诉她,这个号码的主人姓什么。卓悠气得嘴唇都抖起来了,想来想去,什么话都解不了恨,于是嗓子里嘶出一个字:鸡!这就捅了马蜂窝。
电话那端的女人用分贝一千的尖锐嗓音把"鸡"这个称呼回击过来:"你才是鸡!你是他妈的烂鸡、臭鸡、没人要的骚鸡!"如果声音与喉壁之间摩擦的功率可以启动一辆汽车的话,卓悠相信,此刻那个女人正坐着悍马或者卡宴以时速五百公里一路狂奔。
这时傅达伟出来了,他奔过来抢走了电话,对电话那端仍在不停狂奔的女人说,"先挂了。"然后,傅达伟在卓悠面前狂乱地爆炸,他,骂了卓悠,打,不,应该叫推搡了卓悠。
卓悠离家出走却是第二天的事。因为在离家出走之前,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晚上要求,不,请求傅达伟的解释。
然而她错了,她没有搞清楚状况。不是她需要傅达伟的解释,而是傅达伟需要她的解释,为什么动他的手机?为什么擅自给他的客户打电话?
等等,中学体育老师傅达伟有了客户?什么意思?傅达伟这时才说,朋友介绍他去一家健身房做兼职教练。
一个课时一百块。傅达伟居然有了外快,这件事,他已经进行了大约两个月,可是卓悠一点都不知道。事实上除了傅达伟的名字和性别,她不知道他的任何事,他的工资、存款,甚至他身体里的某些暗疾。傅达伟说,健身房有些太太说话是很豪放的,完全不必放在心上,而现在你却得罪了她,你叫我以后怎么办?卓悠不说话,或者说不出话。也许她看上去是很蠢,不懂时尚更舍不得花钱去健身房见世面,可是她知道,一个太太再豪放,也不可能对她的男教练说"小乳猪想念你的唇"。
卓悠走出家门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江燕妮去旅行了。而除了江燕妮,她再无别人可以投奔。再说了,江燕妮最多只能骂她一句活该,当初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一个坑,拉都拉不住。其实这样的方式可以变革一下。离家出走是旧式女人的杀手锏,现代女人借鉴来却行不通。首先,现代女人往往漂在别人的城市,她没有娘家可以投奔;其次,现代女人都识字且身上有点钱,她饿不着也冻不着。既然性命无虞,男人乐得在家里清静两天,清静够了再做幡然悔悟状四处寻找,而这时候的女人等着男人来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所以离家出走的女人越来越少,她们采取的方式是,把男人赶出去。
这一点似乎全世界的女人都能做到,只有卓悠做不到。所以,活该她躲在新华书店最里面一排的书架下面,翻着一本《川菜大全》,思考了又思考,盘算了又盘算,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下了雨,书店里越发拥挤。卓悠一抬头,便看到了拥进来的人头里,有一张自己几乎就要忘记的脸。
左家声。
左家声在卓悠二十八年的人生里,曾经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一个位置。
是他首先教给了卓悠一个人生道理,让她明白非处女是不值钱的,是会被唾弃和抛弃的。后来卓悠受的所有苦,据她自己总结,都是拜左家声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