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与其父庾肩吾俱有文名,曾为梁太子(简文帝萧纲)的官属。侯景之乱时,曾参与抵抗军事,建康被破后,逃奔江陵。梁元帝在江陵建立政权,元帝承圣三年(554)出使西魏,不久,西魏攻克江陵,元帝被杀,庾信被迫留在西魏,直至北周末年。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作品编有《庾信集》。今有中华书局1979年版《庾子山集》,清人倪皤注,今人许逸民校点。
小园赋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赤墀青琐,西汉王根之宅。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技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拨蒙密兮见窗,行欹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藏狸并窟,乳鹊重巢,连珠细菌,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雎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昊质以长愁养病。镇宅神以埋石,厌山精而照镜。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炼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
昔草滥于吹嘘,藉《文言》之庆余。门有通德,家承赐书。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百灵兮倏忽,光华兮已晚。不雪雁门之琦,先念鸿陆之远。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鉴赏】
《小园赋》是庾信抒情小赋的代表作品,为庾信羁留北朝时所作。
庾信,早年在梁朝为官,多写绮艳的宫体诗,与徐陵的诗歌一道,被称为“徐庾体”。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奉命出使西魏,不久元帝被杀,庾信由此羁留北朝,历仕西魏、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官做得很大了,但在内心,庾信却十分痛苦。因为从封建的道德角度看,庾信历仕三朝,是失节。而且从江南来到北方,难与家人聚首,毋庸说也是痛苦的。
心有郁结,发之为文,《小园赋》便典型地反映了他这一心情。
从内容上看,此赋可分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起首用典:“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巢父是尧时的隐士,壶公是《神仙传》里的仙人。巢父年老以树为巢而栖身其上;壶公在市上卖药,药卖完了,就跳进壶里,以壶为家,“人莫能见”。而后连续用典:“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管宁,东汉末年人,操守严肃。藜床,木榻。据说,管宁的坐榻,时间太久了,膝盖所触之处,已破为洞孔。嵇康是西晋时人,竹林七贤之一,因触司马氏被杀。嵇康性好打铁。锻灶,打铁的炉灶。在炉灶上睡觉,说明物质条件很差。但在作者看来,这就很好,没有必要非得像汉时的王根与后汉的樊重,一定要“连闼洞房…‘绿墀青锁”,华美奢华。由此,文势一转,说到作者自己,很希望在“数亩弊庐”里远离人境。接着,又接连用典,以古人自喻,表示自己所需之地,“蜗角蚊睫”也不嫌小,“又足相容者也”。
在这一部分,作者表明了自己的志愿。
以下至第四部分,叙述小园的环境以及作者想像在此隐居的闲适。
写园中的小屋是“窟室”,是土窑一类的房子。“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谓小屋的景况是狭小的,歪斜的,茅草顶而且漏雨,屋檐低得可以碰到帽子,窗户矮得可以触到眉毛。但小园的环境还是不错,“榆柳三两行,梨桃百余树。拨蒙密兮见窗,行敧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有山有水,山是随便用土堆成的,篑,指筐;堂坳,指水池。一派乡土景象。小园的生活也充满野趣,“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落叶半床,狂花满屋”,“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洒脱、清新,历历如画,而又平易如口语,最为后人称道。这在讲究用典、文辞繁丽的赋作之中,是不多见的,从而形成《小园赋》的一个鲜明特色。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在对小园风光与隐居生活的描写背后,也正潜藏着庾信矛盾而又丰富的情感。一方面是幻想的小园生活所引起的对闲适、轻松的期望;另一方面,在这种期望的背后潜伏着危机:“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心态是栗栗畏惧,与天时无关,显然是社会的压力了,曲折地透露出一种矛盾的心态。
最后一部分,作者回忆过去,以“昔”字开头,回忆早年在南朝时的生活,看似与小园无关,实则是由幻想小园生活而引起的乡愁:“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对照荆轲与苏武,作者应该感到惭愧。结尾是:“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天造:天道;昧昧,不明;生民,人民;浑浑,糊涂。悲悯天道不明,世人可悲。显然也应包括作者自己。
(王彬)
哀江南赋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壁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鉴赏】
关于此赋的创作动机,《周书·庾信传》说:“信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说明庾信作此赋,是哀悼梁朝的灭亡,寄寓家国之思。因而,要深刻地理解这篇作品,就须知道一些梁朝亡国的那段历史。
梁武帝中大通六年(534),占据中国北方的北魏一分为二,宇文氏拥戴的王朝在关西,称西魏;高氏拥戴的王朝在关东,称东魏。它们与南方的梁朝对峙着。东魏的权臣高欢死后,他手下的大将侯景不服高欢之子高澄的管制,降梁并献河南之地,武帝接纳他,却未与高氏完全绝交。侯景因此认为武帝信不过自己,又见梁王朝虚弱难恃,遂起兵叛乱,攻陷梁国都建康,杀武帝父子。但由于人心不附,终为王僧辩、陈霸先联手消灭。建康失陷后,梁王朝政权移至荆州,又为西魏执政者宇文氏所灭。宇文氏又于公元557年取代西魏而自立周;先此,东魏高洋已取代孝静帝自立为齐(550)。在南朝,陈霸先杀了王僧辩,据长江下游而建立陈朝。
这样一场大的战乱及政权更替,给人民生活带来了极为深重的灾难,也使历史进程发生重大变化。凡此都会引起文学家的感触及叙写。《哀江南赋》便是以这段历史为背景而抒发国破人悲的哀情。而庾信本人又亲身经历这一世变,所以写起来就尤其沉痛、感人了。
庾信的创作,于前后半生有明显不同。早年作品追求华靡新艳,宫廷气息甚浓,中年以后饱经颠沛流离之苦,风格渐趋凝重。由南入北后由于身世之感和家国之痛,更于清新流丽的文字中融入苍凉沉雄之气。所以杜甫称赞他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健笔凌云意纵横。”(《戏为六绝句》)这篇《哀江南赋》就是庾信晚年作品的优秀代表。从内容上看,它对统治阶级的黑暗,广大百姓所受的苦难,都作了真实而深刻的表现。在形式上则充分发挥了骈体文的长处,格律严整,音调铿锵,并时以散句转换,更显得疏略相宜,舒卷自如。全文以悲哀为主——即文中所谓“惟以悲哀为主”,细致铺叙了那场历史变故中的种种景象以及作者触景所生之情思,写景抒情都极为沉痛哀怨。有的段落——如文章快结束时从“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到“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一部分——更是辞赋创作中难得的以骈体写哀情的好文字,宜反复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