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辞》开门见山点出主题:“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声惊呼,陶渊明似恶梦初醒般地发现自己竟然“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既然已经让心志屈从于形体而出来做官,那又为什么要独自悲愁呢?好在陷入出仕的泥淖还不算太深,我已明白了如今归隐是对的,所以一旦察觉,马上从迷途上退了出来。“既自以心为形役”以下数句,既是沉痛的自白,又是愤怒的抗议,矛头所向,直指当时的封建官僚制度。因已决计归去,故又有欣然自得的意味。主体的辞从厌恶仕宦生活,决心弃官回家写起,说明了“归去”的当然。有了这层意思,对比之下,下文归去之后的生活就显得更加快乐。接着写水陆兼行,归心似箭,“舟摇摇”四句,言船在水上飞快行走,风吹动着衣衫。问身边的行人前面到了哪里,但恨天亮得这样慢。语句精练,却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加之以“舟摇摇”两句的对偶,读起来,抑扬顿挫,颇有诗歌的韵味,把作者摆脱“樊笼”,复返自然的舒畅心情突现出来。接着用三段文字写归去之后的生活和感受。先是写到家之后,庭院之内的欢乐和安闲。从“乃瞻衡宇”到“有酒盈樽,”用一连串短句子急促地叙述乍回家门欣喜异常的情景。当望见自己家门时,高高兴兴地奔去,见到家僮及仆人来迎接,幼子在门口等候着。家园已经荒凉,只有松树和菊花依然生长如旧。“三径就荒”两句,不只是景物的描写,饱含着诗人的主观感情在里边。“三径”用了汉代蒋翊的一个故实。据《文选》李善注引《三辅决录》说:蒋为汉哀帝时人,在王莽当政时隐居不出。他庭院中有三条小路,只与羊仲、求仲二位隐士来往。后来人们把“三径”作为隐士住所的代称。这里是陶渊明用以比喻自己的院落。“三径就荒”意为久违了田园生活。那么“松菊犹存”也不单指庭院中的苍松与秋菊,而是用此三物喻诗人高洁的品格依然。下文的节奏,便由急转为舒缓,表现归家后安逸、闲适、宁静的生活情趣。自“引壶觞以自酌”至本段末,为我们提供了诗人居家生活的几个画面:引觞自酌、倚窗寄傲、日涉园、抚孤松、极目远眺峰际的流云、天空的归鸟……以此创造出一个安乐闲适的意境来表现隐逸生活的可爱和诗人的孤高自赏。“云无心”两句是非常著名的,描写景物极自然,毫无雕琢,同时又寄托深远。一方面是写眼前景物,很亲切;另一方面是寄托作者的心情:出去做官正像云的无心出岫,并不是有意追求功名利禄,辞官回来正像鸟的倦飞知还,厌倦了官场生活的恶浊才回来。把自己内心受客观景物触动以后产生的复杂感情不露形迹地轻点出来,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作者行文至此,又推出一个高潮。从字面上看,“归去来兮”与开首一句相同,但细品全文,可知其表现的情绪有差异。第一句“归去来”是作者决心归田时的宣言,此句第三次出现时,诗人确已从人事纷扰的仕途上回来,在情绪平静之后,他一定曾回忆前半生,仔细考虑人生世界的究竟。这段生活带给他的精神上的自由,使他越发感到“今是而昨非”,由此更加坚定了他走躬耕道路的决心。
在表现手法上,与民歌的重章复沓相似,借反复吟咏来强调感情。对来日方长的农村生活,他也有着丰富、充实的计划和安排:“悦亲戚之情话,……亦崎岖而经丘。”展望明天,他一面宣称“息交绝游”,独来独往;一面却还是不绝亲戚、不离琴书,与山水自然为伴。也是因正为他厌恶当时士大夫的虚伪和官场的恶浊,所以宁肯回到乡间与天真、淳朴的人们“把酒话桑麻”。在纵情山水,感受到田野景物蓬勃可爱的同时,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将要过去了,而这短暂的一生中,竟有那么多年白白地浪费在污浊的官场上,他多么地后悔呀!所以下面自然又涌出一阵感叹: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这可以说是陶渊明以另一种形式对丑恶现实的谴责和抗议。许多论者认为,其对人生采取的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是消极的。的确,它在历史上,曾引起很多生不逢时落魄文人的共鸣,但是,联系陶渊明的志向与经历,我们是可以理解这种夕阳迟暮的悲哀的。而且,透过貌似消极遁世的外表,也还能洞悉他终未能忘怀现实。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关于这一点从他下面几句里,可得到证实:“富贵非吾愿,……临清流而赋诗”。陶渊明既不想与世俗同流合污来赢取富贵,也不指望逃脱人世的苦难而飞临仙境。为了保全自己这一份心灵上的任真自得的境界,他便投身自然,于是欣然地从他四周的事物中,看到了种种可赏爱的人生妙趣,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他自己的一个寄托心灵的自得的天地。结语“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乃一篇主旨,也就是《神释》诗所谓“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之意。自然这种安闲宁静、乐天任运的隐居生活还是有缺欠的,因为它只能独善其身。
陶渊明这篇文章,把他求官弃官的事实始末和动机赤裸裸地写出来,以其本色与世人相见,是渊明人格最忠实的表现。正像苏东坡说的“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从全篇来看,诗人对社会黑暗的不满和抗议,对乡土田园的向往和热爱,耿介不阿、光明磊落的凛然正气,这些是作品思想的主流,对后人影响是积极的。唐代诗人高适在封丘县尉任上,遇到“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的事情时,便情不自禁地“转忆陶潜归去来”(《封丘县》),便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古人对《归去来辞》的评价是很高的。欧阳修曾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一篇而已。”无论是叙事、抒情,还是结构、语言,它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从全文我们可以感到陶的一种“但识琴中曲,何劳弦上音”的只可以神会而不可以迹求的任真自得的境界。每个词组、每个短句,都有妙在言中而又不尽在言中的极大表现力。全辞情调明朗,极为达观、放旷,朱熹谓“《归去》一篇其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尤怨切蹙之痛”(转引自明人郎瑛《七修类稿》),不为虚美之辞。
(杨彬)
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亲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鉴赏】
《桃花源记》,作于陶渊明的晚年,是他的五言古诗《桃花源诗》前边的一篇小记,相当于诗的序言。作者在诗中描绘了桃花源的历史、风俗和恬静的生活,抒发了对淳朴的理想社会的爱慕之情。这篇记,用客观的记叙方法,虚构了一些情节,塑造了一个幽美的世外桃源,并通过这个故事,表示出他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社会的憧憬。《桃花源记》以其思想、艺术的卓越成就,影响早已超过正文《桃花源诗》,成为一件独立成篇,脍炙人口的珍品。
作者在文中以渔人为导引,把读者从山外引入山内,从而显现出一个美妙的境界。事情的发端是武陵人的“渔”,因“渔”才“缘溪行”,才得遇桃林,才有“欲穷其林”的愿望,才达到“林尽水源”的结果。这里“忘路之远近”的“忘”,既说明他无心计里程,也暗示他已入不辨之境。“忽逢桃花林”,则宕开一笔,别开生面,使渔人的注意力由鱼转向景。桃花林两岸相夹,广有数百步,树无杂色,地有芳草,加之“落英缤纷”,使人感到绿草如茵,落红如雨,红绿相映,动静相配,构成了一个奇异幽雅的境界。这一景象使渔人“甚异”之。因其“甚异”,便引起“复前行,欲穷其林”的强烈愿望。作者巧妙地把渔人发现和进入桃花源完全归之于意外。这里写桃林,即已透出“异”彩,虽然还在山外,可是却有了世外的味道,为写山内异境创造出了迷离恍惚的气氛。
渔人原为“欲穷其林”而行,到了“林尽水源”,本来可以兴尽而罢。可是复得一山,而且“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又是一异,传奇色彩颇浓,引人入胜,使读者不自觉地随着渔人舍船入洞,欲探其究竟。果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奇迹般地出现了一片新天地。展现在渔人眼前的是欣欣向荣、和爱平等的世外桃源。它正是陶渊明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世界,也是此文的核心。这里土地平坦宽阔,房舍整齐,有肥田、美池、桑树、竹子,道路纵横,时闻鸡犬之声,男女老少皆愉快安乐。以上是着重写渔人看到的景象。在桃源鸟瞰之余,紧缀一语,“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波澜突起,妙趣横生。有此一“惊”,才有后面的一番问答。原来桃源中人入山,是为了避秦时乱,他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里只有父子之分,没有君臣之别;只有和平劳动,没有兵火征战;只有自劳自食,没有你争我夺;只有和融熙乐,没有尔虞我诈。渔人受到桃花源中人的热情接待,反衬了这里的世风人情与外界迥异。文章写出了一个美好的境界,写景美是为了衬人美。写这里人们生活的美好,是反衬外界社会的丑恶。有些论者,认为《桃花源记》是复古主义的东西,是开历史的倒车,想让人类社会回到老子的“小国寡民”的天地中去。我们细读陶文,不难发现,桃花源中的那种和平、安乐、平等、融洽的生活与老子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是不同的。陶渊明在这里,正是借用“颂古非今”的手段来反抗现实,是对现实的否定。陶渊明生活的年代,战争频仍,政治腐败,生产凋敝,生灵涂炭。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不能不思索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人类社会与其让那些昏君暴君高踞万民之上,制造压迫、剥削、饥饿、死亡等一系列灾难,莫如干脆就不要皇帝,也许不失为一条改革现实的出路,一条通向幸福未来的大道。《桃花源记》正是陶渊明根据他家乡江州一带人民为生活所迫而“逃亡去就,不避幽深”(《晋书·刘毅传》)的事实,并结合前人有关追求美好境界方面的思想材料,加以想像虚构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