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潜(3657—427),字渊明,又作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官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后为彭泽令。耻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卒后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所著诗文,萧统为之区分编录,凡八卷本《陶渊明集》。北齐阳休之增录为十卷。后又有多种版本。1979年中华书局出版逯钦立校注本行世,凡七卷。卷五之后为文。
闲情赋(并序)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夫何壤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攘皓神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馀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竞寂寞而无见,独惰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鉴赏】
《闲情赋》是陶集中绝无仅有的一篇涉及男女情爱的文字。“闲情”乃防止感情的越轨之意。这是一篇别具特色,却长期被漠视的赋体佳作。
作者在第一段序文里明确点出自己的创作意图:是因为“缀文之士,奕代继作”。明代何孟春为此句作云:“赋情始楚宋玉,汉司马相如、平子、伯喈继之为定情之辞。而魏则陈琳、阮瑀作《止欲赋》、王粲作《闲邪赋》、应场作《正情赋》、曹植作《静思赋》,晋张华作《永怀赋》,此靖节所谓奕世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者也。”(《陶渊明集》)由此可知,男女情爱是宋玉以来历代文人吟咏的共同主题,而其所作都是些文辞雅正、旨趣澹泊,从放荡方面构思,以雅正作结的作品。陶渊明由于与前人心思相类而有感受,便作《闲情赋》,在内容形式方面加以扩大。虽然如此,但因陶作独具鲜明的个性,极为动人地表现了作者对爱情的热烈追求,招来了种种尖锐对立的批评意见。
为陶渊明编文集、作序言的萧统,对陶的为人曾给予充分肯定,却认为《闲情赋》是陶集中的“白璧微瑕者”(《陶渊明集序》),是诱惑多于警戒之作。清代方东树认为它是“轻薄淫亵,最误子弟”(《续昭昧詹言》卷八)。在古代论者中,也有对《闲情赋》持肯定态度的,但一般多采“比兴说”。苏轼赞它为君子之作(见《东坡题跋》卷二《题文选》),清人刘光蒉在《陶渊明闲情赋注》中,把它捧为忠臣恋主的范文。关于陶渊明是否是“忠臣孝子”的问题,近人早已有了正确的定论。我们认为,陶渊明不是一个拘于外表名节观念的人,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的:陶“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若说所争的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
古今论者,首先运用正确观点评价《闲情赋》的,是鲁迅先生。他曾多次论及此赋。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中,他肯定了《闲情赋》是爱情赋,其思想是大胆的,敢于反封建礼教。此外,鲁迅在致增田涉的信中,谈及日本友人介绍中国作品时,称《闲情赋》为“坚实而有趣的作品”,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都给予较高的评价。
《闲情赋》作于晋孝武帝太元十九年(公元394年),时年陶渊明30岁,其结发妻子去世。那么这篇情赋的写作,是否与他发妻早丧的爱情悲剧有关?透过全文缠绵悱恻、凄切哀婉的气氛,我们是可品味出他“始室丧其偏”的悲凉心境的。但《闲情赋》终非作者的爱情传记,而是艺术作品。赋中所描写的具有“倾城之艳色”的佳人,并非一定实有其人,而是虚构出来的艺术典型。可以说,陶渊明把自己对爱情的一系列感受,熔铸进这个艺术形象的血肉中去,表现了诗人在两性问题上真挚而又严肃的态度。
整篇赋从赞叹佳人美好的姿容开始。“夫何”,发语辞,张、蔡各赋皆以此开端。首四句大意是说有绝代美人,当借德行之士得以流传。“佩鸣玉”四句便转而言美人的品德。“齐”与“佩”同义。此句大意是心地纯洁,可与美玉比洁,与幽兰争芬,她的情操出众的淡泊,怀抱凌云的高尚志操。“悲晨曦”二句即《离骚》:“惟天地之无穷,哀人生之长勤”之义。接着,人物便出场了,她拉开朱色的帏幕,端坐奏瑟,纵情弹奏,聊以自娱。“送纤指”四句,说佳人奏瑟技艺高超,仪态妩媚。“余好”,美好,指奏瑟动作变化多端。这几句描写佳人奏瑟的情景,在人物刻画上,形象非常鲜明。特别是后两句写丽人欲语未语、似笑非笑和含情脉脉的神态,更是栩栩如生。写人至此,转而写景。“曲调将半”几句,既是景物描写,又是佳人在琴中所奏出的意境。
“我”被美人琴中那高山流水的韵律所打动,便产生了促膝交谈的愿望。想亲自前去和美人订誓约,但又怕冒犯礼教而造成过失;想等待凤凰去传话,又怕落在别人的后面。这里用了一个典故,传说帝喾高辛氏用凤凰传送礼物娶得简狄。作者于是心神不宁,惶惑不安,接着便出现了十次想像,也即十次比拟。“愿在……而为……”这一大段铺叙,使全篇达到高潮,自由奔放,淋漓尽致。作者在此表现出来的想像力和创造力是非凡的。凡是能同他所追求的美女接近的东西,几乎都想出来了。为了表达对佳人炽热的爱,诗人愿意化作她的衣领、裙带、发油、画眉的青黛、席子、鞋子、白天的影子、夜晚的烛光、夏天的扇子、弹奏的鸣琴。这里接连用了十个“愿”字,想像出十种能和美人接近的东西,用以表达作者渴望接近佳人的急切心情和“情不可止”的爱慕。这在古代诗、词、赋的创作中是罕见的,反映出陶渊明在文学表现手法上向民间文学努力学习的可贵精神。尤其是作者在每一种想像之后,都紧接着写出他的忧虑,每一次想像都未能如愿,一“愿”一“悲”,环环相扣,反复吟咏,扣人心扉。整个这一大段可以说是由十个小曲折组成一次大挫折。赋在此处出现了跌宕起伏,令人感到有回肠荡气之势。大量排比句式的连用,也增加了文章磅礴的气势和一气呵成的快感。
末尾一段描写诗人在挫折中还不甘心,仍旧要追下去,为此他在南林徘徊,欣喜与恐惧在心中交织,指望或许能和美人相会。但最终未能得见,而独自忧闷。在这抒情的过程中,陶渊明还注意了写景与抒情的巧妙结合,“敛轻裾以复路,……寄弱志于归波”,一连串自然景物的描写:夕阳、明月、秋风、落叶、孤鸟、独兽、繁星、寒霜、白云、流水,有力地烘托了抒情主人公无限思恋的深情,一景一物皆着诗人主观之色彩,是其悲凉心境的折射。由于失望、疲倦和旧礼教的束缚,他的志愿减弱了,其感情也从高潮跌落下来,“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蔓草》,即《诗经·郑风》中的《野有蔓草》篇,写男女“邂逅相遇”的事。《召南》乃《诗经》十五国风之一召南余歌,指的是《草虫》、《行露》等篇,这些篇章都刺男女无礼私会。陶渊明在这里借《诗经》中篇目的含义来说明自己不赞成像《野有蔓草》里那种非礼的男女会合,而赞美“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篇。因此,虽然他还保持诚心,却消除了种种思虑,将感情寄托于八方极远之处了。
《闲情赋》既不同于世族的荒淫,又能打破虚伪礼法的限制。作者对待爱情热烈又严肃的态度是应该肯定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像《闲》赋这样坦白地歌颂爱情的作品,除了民间文学,在文人创作里,是为数不多的。但从赋的结尾看来,陶渊明仍不能摆脱封建文人的局限,未能跳出一般士大夫“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思想束缚。
(杨彬)
归去来兮辞(并序)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鉴赏】
“归去来兮”即归去的意思,“来”、“兮”皆为语助辞,“辞”是一种押韵的文体。这是取篇首三字作为篇名。
首段为序文,其中有“乙巳岁十一月”句,知本文作于晋安帝义熙元年(405),是作者辞去彭泽令后归田时所作。那么陶渊明为什么要弃官归隐呢?在《归去来辞》的序文中他为我们叙述了他就职彭泽令和弃职的原因,其中包含这样几个要点:因贫而仕;某县令之职系牧伯辟举相授,而非受天子命而仕;当时正值天下祸乱不已,政局动荡;归田的远因是不愿“矫厉”、“违己”,近因是奔程氏妹丧。《宋书》的《陶潜传》,记有他辞官的近因,也记有写这篇文章的经过。“郡遣督邮至县,吏自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这和序文的述说不尽相同,实则二者并无本质区别。“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正暗寓“为五斗米折腰”宦海的辛酸和痛苦。“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在这里要说明一下,陶渊明自29岁开始出仕,断断续续做过几任地方小官,每次时间都很短。我们看他在《拟古》诗中所写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与在《杂诗》中所写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一些句子,就可知道,渊明少年时原也曾有过一番欲有所为的壮志,而并非完全无意于事功。如果能不违背其质性之自然,便可实现此一志意的话,那渊明又何尝不乐于用世有为。只是此人间之世,原是个“真风告退,大伪斯兴”(《感士不遇赋序》)的人世。当他步入仕途以后,便发现仕宦之所得,既不能实现其原有的志愿,而折腰事人又违拗了自己的质性,所换来的,只是“口腹自役”的生活,“倾身”之所得,只不过足以“营一饱”而已,则又何必淈泥扬波,徒为所污。这在渊明而言,真是“志意多所耻”,于是乎“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终于选择了躬耕。因为既要保全精神上的真我,又要为家人谋求衣食,则维持生计只有躬耕才是使人最无惭愧的一条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岂但不可欺人,更且不可自欺的。于是藉程氏妹丧之机,便弃官归田了。朱自清先生在《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里指出:“寻督邮之事,殆非虚构,而谓以此去职,则史家张大之词;妹丧固是实情,然亦去志久决,故藉此急求自免,庶有词以对亲友及执事者耳。”其说较近情理,大体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