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192—232),字子建,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第三子。少有文才,善诗文,为曹操所宠爱。后因“任性而行”,失掉曹操欢心。曹丕称帝后,他备受猜忌、打击,一再贬爵削邑。曹睿即位,他的处境并无改变,终于郁郁而死。曹植现存诗歌八十余首,辞赋、散文四十余篇。
曹植生前自编作品选集《前录》78篇。死后,明帝曹睿为之集录著作百余篇。《隋书·经籍志》著录《魏陈思王曹植集》三十卷。又有《列女传颂》一卷,《画赞》五卷。原集已散佚。今存南宋嘉定六年刻本《曹子建集》十卷。明代郭云鹏、汪士贤、张溥各刻有《陈思王集》。今人赵幼文有《曹植集校注》。
与杨德祖书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
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铉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教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英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椅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篚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成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
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鉴赏】
此书作于建安二十一年(216)。收信人杨德祖即三国时著名文人杨修,他是华阴(今陕西华阴县)人,博学多才,曾受到曹氏父子赏识,与曹植关系尤为密切,但此后不久,便在上层权力斗争中为曹操杀害。
曹植此信谈及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以一个文学内行兼文坛领袖的身份,对邺下文学集团群贤毕至的繁盛局面予以概括、加以称扬。书中提到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及杨修,均来自五湖四海,而“吾王(即曹操)于是设天网以该(包容一切)之,顿八绒(网绳)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言外流露出自豪之情,也反映了曹氏父子领导文学群英的自觉意识。“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等句,生动刻画了邺下集团百家争鸣、蒸蒸日上的文学创作局面,成了后人经常征引的警句、熟典。
其次,书中表达了作者强烈的文学批评意识,曹植对文学群贤的创作未作过多揄扬,相反,却再三强调文学批评的重要性。他身体力行,不留情面地批评陈琳“不闲于辞赋”,却要自比辞赋大家司马相如,结果“画虎不成反为狗”,还要曲解批评者的原意,妄自夸说,实不可取。曹植认为,“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与相知者切磋文章,择善而从,是不可或缺的;除了孔夫子,谁也不能认定自己文章完美无缺而拒绝批评。他还举丁廙的例子,说明自己的观点,为世人树立了正确的榜样。
接着,曹植又以美人、宝剑作比,说明批评者必须具备高出常人的才具和见识,才能使人口服心服。刘表之子刘季绪喜欢妄加评论,战国辩士田巴诋毁圣贤,便都是反面的例证。但曹植也指出,人的好尚有别,所见难同。花香是人所共好,却偏偏有人喜欢“逐臭”;《成池》、《六茎》之乐人所共赏,大贤墨子却著有《非乐》,反对欣赏音乐。标准不同,结论也必然不同,这种多元的文学批评现象,应当被容忍。
书信的最后一段,作者面对知交,畅叙了自己的志向:其上是报效国家,惠及百姓,“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退而求其次,则将撰著历史,“成一家之言”,传名于后世。至于文学,曹植认为那不过是“小道”,“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是“壮夫不为”之事;自谓“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这与其兄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将文学与事功相提并论的态度,大相径庭。但考虑到此时太子之位未定,曹植的政治前途正不可限量,这种志不在文学的态度,还是可以理解的。但这里反映的,却不一定是曹植真正的价值观念。
总之,曹植此书纵横捭阖、畅所欲言,论及当时的文学创作大势,视野极为开阔。他提出文学批评主张,批判了某些不良文学现象,辞锋犀利,毫无假借,表现出鲜明的个性。末尾言及人生志向,豪气逼人,令人鼓舞。全书行文自然流畅,才气横溢,可以视为一篇出色的文学批评随笔,在文学批评史上自应占有一席之地。
(侯会)
洛神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日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城,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日宓妃,然则君王所见也,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昧,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于是忽焉纵体,以邀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睇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廒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桂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秧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踏。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沂。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腓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鉴赏】
此赋作于黄初四年(223),其时曹丕已登基称帝,曹植到京师朝见,然后离京返国,途经洛水,有感于洛神传说,写作此赋。赋中所谓洛神,即传说中的宓羲氏之女。她因溺洛水而死,成为洛水之神,又称“宓妃”。在曹植之前,战国宋玉曾写过一篇《神女赋》,记述了楚襄王在云梦泽夜梦神女的美丽故事。曹植此赋,显然是受到宋玉《神女赋》的影响。
赋一开头,作者自谓驾车东归,在夕阳西下时来到洛水之滨,忽然在冥漠中目睹了一位绝色美女。他惊诧地问御者(赶车人)是否也有所见,御者回答:“那是洛水之神宓妃,只有贵为君王者才能见到。您是否能描述一下她的模样?”以下便是曹植对宓妃容貌的长篇描绘。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以下四五十个句子,全都是对宓妃容貌体态的描摹。既有绝妙的譬喻,也有具象的描述,说到神女的腰身颈项,皓齿明眸,语言态度,服饰装扮,体态动作……滔滔汩汩,妙语叠出,令人有美不胜收之感。
接着说到作者对神女的倾慕艳羡之情:他想托川上清波为自己传达心中爱慕,又解下玉佩作为邀约的信物。神女宓妃也对他表示眷恋之意,只是耽于礼教,两人都不能有进一步举措。作者也只能面对缥缈的神话境界,遥寄爱恋之情;与神女共叹“人神之道殊”,举袂拭泪,哀哀而别。直待女神消失,作者犹不忍离去,在河岸及洛水中往返寻觅,期盼再睹神女芳颜;乃至夜不能寐,直至天明。最终不得不命驾东归。
这是一篇绝美的抒情小赋,有着完整的情节,美妙的形象,神奇瑰丽的意境,深得屈宋骚体之三昧。其笔墨的隽永、文采的绚丽,都是板滞繁冗的汉代大赋所无法比拟的。描摹神女容颜体态一段犹为神奇,词语曼妙,缤纷满目,句句在若即若离、恍惚缥缈之间,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堪称古代辞赋中最出色的女性描写片断。谢灵运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信非虚言。
关于此赋的写作意图,历来有多种说法。李善在《文选》注中说,此赋暗示了曹植与甄氏的恋情。甄氏天香国色,原为袁绍的儿媳。据说曹操得到甄氏后,本打算给曹植为妻,但最终给了曹丕。曹植此次朝见时,甄氏已死。曹植得到曹丕所赐甄氏之枕,感慨系之,遂有此作。此赋也因此另有《感甄赋》之名。也有认为此赋以美人喻君王,以爱情不果喻政治失意,是一篇寓言之作。另一种说法则认为此赋纯属艺术创作,应以神话看待为是。无论如何,赋中充溢着对美好境界的向往以及意愿难伸的深深失落感,是与作者此刻的遭遇、心境分不开的。由此形成一种悲凄之美,使作品在艺术上得到升华,成为辞赋史上不容忽视的上品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