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次子。曾为五官中郎将,建安十六年(211)立为太子,二十五年继位为魏王,代汉称帝,都洛阳,国号魏。死后谥“文”,称魏文帝。曹丕爱好文学,是当时文坛领袖。其诗受民歌影响,五、七言成就较高。代表作为《燕歌行》,是现存最早的七言诗。散文名作有《与吴质书》等。此外尚有赋三十余篇。著有《典论》一部,其中的《自叙》、《论文》都十分有名。
《隋书·经籍志》著录《魏文帝集》二十三卷,又有《典论》五卷,《列异传》三卷,都已散佚。明张溥辑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魏文帝集》。
典论自叙
初平之元,董卓杀主鸩后,荡覆王室。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山东牧守,成以《春秋》之义,“卫人讨州吁于濮”,言人人皆得讨贼。于是大兴义兵,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甲,军于孟津。卓遂迁大驾,西都长安。而山东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灭。会黄巾盛于海、岱,山寇暴于并、冀,乘胜转攻,席卷而南。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
时余年五岁,上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以时之多故,每征,余常从。
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
建安十年,始定冀州,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勾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猎鹿九、雉兔三十。
后军南征,次曲蠡。尚书令荀或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或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或喜,笑曰:“乃尔!”余曰:“埒有常径,的有常所,虽每发辄中,非至妙也。若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斯则妙矣。”时军祭酒张京在坐,顾或拊手曰:“善。”
余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斯术,称于京师。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具得其法”,余从阿学之精熟。
尝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闻展善有手臂,晓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余与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余顾尝好之,又得善术。”因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甘蔗,便以为仗,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展意不平,求更为之。余言吾法急属,难相中面,故齐臂耳。展言愿复一交。余知其欲突以取交中也,因伪深进,展果寻前,余却脚鄛,正截其颡,坐中惊视,余还坐,笑曰:“昔阳庆使淳于意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技,更受要道也。”一坐尽欢。
夫事不可自谓己长。余少晓持复,自谓无对;俗名双戟为坐铁室.镶楯为蔽木户。后从陈国袁敏学,以单攻复,每为若神,对家不知所出。先日若逢敏于狭路,直决耳!
余于他戏弄之事少所喜,唯弹棋略尽其巧,少为之赋。昔京师先工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常恨不得与彼数子者对。
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
【鉴赏】
在建安文坛上,曹操、曹丕、曹植父子有“三曹”之号。曹丕的诗文成就虽不及乃父及其弟,但他的文学活动却占有不容忽视的文学史地位。他是邺下文人集团的领袖人物之一,又是七言诗的创始人。此外,他的《典论》是一部有分量的政治、文化论著,原书二十篇,可惜只有《自叙》和《论文》两篇完整保存下来。《论文》是汉魏文学批评的重要文献,内中提出许多新鲜的文学见解和观念,对后世的文学批评影响很大。而《自叙》一篇,则可看作曹丕的自传性文字,颇能发露其性情,展示其文风。
文章从作者的童年时代说起,将东汉初平(190—193)以来由董卓“杀主鸩后”所引发的王室倾覆、中原板荡的混乱局面,用简约概括而韵律铿锵的语言叙述出来,似在暗示自己生于忧患,非一般长于锦绣丛中的纨绔子弟可比。紧接着作者用文章的主要篇幅,大谈自己对弓马剑术的嗜好及演练经历。他五六岁开始习武,八岁已能骑射。自幼成长于军旅之中,十岁时还曾凭借精湛的骑术从乱军中逃脱性命。他的最大嗜欲,是于“草浅兽肥”时到原野射猎。他不无自豪地谈到,自己曾一日间“手获猎鹿九、雉兔三十”。
他曾与前来犒军的苟或畅谈田猎之乐,自诩能纵马奔驰、俯仰中的(“马蹄”和“月支”都指箭靶、标的),并称在校场上射固定靶位不算高明;“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洞穿)”,才是善射者最高妙的境界。曹丕又谈到技击。他回顾了自己从名师王越学习剑术的经历,特别谈及与邓展比剑的得意往事。邓展是能“空手入白刃”的技击高手,一次在酒席上论剑,酒酣耳热之际,两人不免以甘蔗代剑,在殿前较量起来。两番交手,曹丕都凭借自己的高超剑术和机敏头脑轻易战胜对方。归座后,他还拈取掌故善意嘲讽对方,得意之态跃然纸上。然后曹丕还谈及自己“持复”相斗(双手持兵器相斗)和“以单攻复”(单手持兵器破对方双兵器)的本领,指出那都是勤勉善学的结果。
论武之后,继之谈文。作者在《自叙》末尾提到自己对弹棋和文学的爱好。并郑重引述父亲曹操的教导,来说明自己重文的渊源,有不忘根本之意。
文学史中的曹丕,是一副文人面目,曾将文学抬高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的地步;何以在此文中,却津津乐道于武功?原因恐怕是:《典论》一书中自有专章叙及文学,此处不宜叠床架屋;更重要的是,汉魏乱世是重武功的时代,曹丕位当王储,身总兵戎,示人以武是当然之举。但尽管通篇谈武,却难掩作者的彬彬文质和洋溢的才华。作品没有一般传纪文字的板重、作态之病,却显示着名士文风的影响。文章笔墨灵动,挥洒自若,举譬叙事,举重若轻。与邓展比武一节,描摹生动,几同小说,水平不在《世说》之下。难怪刘勰要盛称“魏文之才,洋洋清绮,……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文心雕龙·才略》),并对世俗贬低曹丕的倾向鸣不平了。
(侯会)
与吴质书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幹有逸气,但未道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续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速。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于邑,裁书叙心。丕白。
【鉴赏】
曹丕此信写于建安二十三年(218),收信者吴质,字季重,济阴(今山东定陶县)人,曾任朝歌(今河南淇县)令,是曹丕和曹植的朋友。此前一年,建安七子中有好几位死于瘟疫。曹丕心中感伤,于是给吴质写了这封饱含感情的书信。
信一开头,曹丕先感叹与老友分别日久,虽有书信往还,却不足以慰心中渴想。接着话锋一转,就提到前一年的瘟疫,叹息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场、刘桢“一时俱逝”,痛惜之意溢于言表。接着他回顾了往昔与文友忘情悠游的欢乐情景,拿来与今天故交零落的凄清现状相对照,悲悼之意益发浓重。
由整理故友的文集,自然过渡到对故友文章人品的评价,是本文的核心部分。曹丕先由古今文人“不护细行”的普遍缺点说起,反过来高度赞扬了徐干(字伟长)的人品高尚,称赞他“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即隐士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对他的文章,也极力揄扬。接着又依次对应场(字德琏)、陈琳(字孔璋)、刘桢(字公干)、阮璃(字元瑜)、王粲(字仲宣)等人文章一一评价,每位评语虽不过一两句,甚至三五字,却都能抓住本质,切中肯綮,显示了曹丕作为文学批评家的不凡目光。评价中包蕴着对朋友的深厚感情,这显然也是一种形式独特的悼念。
已故诸友都算得上“一时之隽”,他们的死,固然是当时文坛的巨大损失;但作为文坛领袖,曹丕虽伤感却未悲观。他相信“后生可畏,来者难诬”(难诬即难以轻视),文学长河后浪推前浪,自会向前发展,只不过自己恐不及见而已。这种通达态度,与一般文士见花落泪、对月伤怀的感伤气质显然不同,从中可隐隐见出作者的领袖气度。
书信最后一段看似老生常谈,其实也不乏可点之处。如“动见瞻观,何时易乎”(一举一动都为观瞻所系,何时才能改变这种现状?)二句,即写出自己身为太子、难得自主的独特感受,使人想到其父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的口吻。书信末尾强调“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也是自警警人之句,显示着积极向上的态度。
平心而论,曹丕在此信中所流露的,更多的是文人的情绪。他以平等态度对待文人朋友,对文友之死表现出一种情同手足的真挚悼念之情,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此外,太子的身份、文坛领袖的地位,也使他比一般文人站得高些,对文人及文坛情况的判断,颇能居高临下,准确而恰当。这封未来皇帝与臣子的通信,也正是在这些地方引起人们的兴趣与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