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前74),字少卿,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北)人,名将李广之孙。武帝时任骑都尉,善骑射。天汉二年(前99)自请率步兵五千出击匈奴,遭重兵包围而降,降后被匈奴单于封为右贤王,后病死匈奴。
答苏武书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鞲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念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蠢不殉会稽之耻,曹涞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句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切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挚,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袁。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鉴赏】
中国历史上,发生在民族之间的战争不可数计,尤以汉代为多。其间出现了一些成为历史人物的降将,李陵则是降将中为后世议论最多的人物之一。其原因,一是因为他先祖李广的大名,二是因为与司马迁的友情及其遭遇的关系,三是恐怕要算这篇《答苏武书》作为文学作品的流传了。
很明显,李陵作书的目的,就是要为他的投降行为辩解;文章的思路及情感,都以此为中心,就是说,以悲情感人,也博得人们的同情。先是叙述他异域的苦境,其情为悲苦;接着说累及家人以及蒙不白之冤的苦衷,其情为悲惨;又回忆战场厮杀以及不得已而降的困境,其情为悲壮;由此申诉自己以权宜之计报德反被误解的冤情,其情为悲怨;又历数汉室之负德寡情和一己之痛心疾首,其情为悲愤;最后,长辞友人,甘为囚臣,其情为怨绝。可见贯穿全文的,乃是一个“悲”字;作者左说右说,叙事抒情,也都在层层深化这个“悲”字,而且的确把自己的悲感表达得淋漓尽致。从这一点看,这篇作品可以说是“悲文”之杰作。作者写悲的手法也多有可借鉴之处。
但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一是李陵的投降到底该怎样去看?这本是历史学家的事情,但古人论文,向来顾及作者;无论如何,投降是不能够赞许的行为。若以此而论,这篇文章写得再好,也不入流。这样,我们今天要欣赏它,就只能换一种阅读方法,将文章与历史分离开来。二是这篇文章是否出自李陵之手,久已为后人怀疑,理由是其文风与西汉不类,像是齐梁人伪作。若此,我们阅读时,就要进一步将文本与作品分开了。
总之,读这篇《答苏武书》,最好只是把它当作文学作品去欣赏,而不去“知人论世”,否则就会带来许多麻烦。而这样的阅读,是文学欣赏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