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前1457—前877),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初任郎中,元鼎六年(前111)奉武帝之命使巴蜀以南,代表朝廷视察、安抚西南少数民族。元丰三年(前108)任太史令。天汉二年(前99)为李陵事上奏武帝,获罪受腐刑。出狱后任中书令以终。著有《史记》及文赋多篇。《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自黄帝迄汉武帝约三千年历史,计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早有南宋黄善夫刊本,百纳本据以影印。后以武英殿本最为流行。现有1959年中华书局新出标点本行世。
史记
太史公自序(节选)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救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敌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成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鉴赏】
《太史公自序》是《史记》全书的最后一篇,是司马迁的自传。其中前部分重点写他的祖上族系,并全文抄录了父亲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中间部分是记述自己写作《史记》的过程和宗旨,表明忍辱负重,发愤实现自己誓言的决心。最后概括介绍了《史记》上起黄帝、下至太初一百三十篇文章的主要内容。为篇幅所限,本文只节选中间部分。
第一段司马迁鲜明地表示了自己当仁不让,要继周公、孔子之后,续作《春秋》的博大志向。
第二段借上大夫壶遂的话,引起对《春秋》的评论赞颂。司马迁说孔子作《春秋》是对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予以评论、褒贬,以此为天下的法则,孔子贬责天子,斥责诸侯,声讨大夫,是为了实现王道。“《春秋》这部书对上要阐明三王之道,对下要析明人世的纲常,判别一切嫌疑误会,明辨是非,断定令人疑虑的事情,表彰善良行为,贬斥丑恶行径,推崇贤良的人,鄙弃不肖之辈,恢复那已经灭亡的国家和已经中断的世系,弥补弊端,使衰败的一切振兴,对复兴王道有很大作用。”这是第一层,正面论述《春秋》在治理国家上的巨大作用,概括十分全面,语言简洁。
第二层又通过对其他四种经典著作的分析评价,从对比中突出《春秋》的特点。“《易》的特点在于表示变化,《礼》的特点在于指导行动,《书》的特点在于施政,《诗》的特点在表现民情,《乐》的特点在使人和乐,《春秋》明辨是非,所以特点在于统治人民,引导人们遵守道义。要扭转乱世,恢复正规,以《春秋》最为合用。”在这层中,对各部经典的特点概括十分恰切。从对比中突出《春秋》的特点,它的作用超过其他各部经典。
接着第三层分析《春秋》的具体内容:“全书字数有几万,条例有几千,一切世间事物的聚散成败的道理,全包含在其中了。书中记载三十六个杀死国君事件,五十二个国家灭亡,数不清的诸侯逃亡而丢掉自己的国家,考其原因,都是丧失了礼义这最根本的东西。”从数字的统计中,归纳出《春秋》的巨大意义,说服力很强。
第四层则进一步指出君王、臣下、为父、为子若不通《春秋》的严重后果,将铸成天下的大错。这是从反面进行论证。
最后一层得出结论,“《春秋》包含了礼义的大道理,礼义的作用是在犯罪前防止犯罪,法律的作用是在犯罪后惩办犯罪,法律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义的作用却很少被人认识。”
司马迁清晰地分五层对《春秋》的巨大作用作了恰切而有力地分析论述,得出《春秋》包含了礼义的大宗,君、臣、父、子不可不通的结论。司马迁如此褒赞《春秋》,目的也在表明自己写《史记》的重大意义,他继孔子后续《春秋》的宗旨就在于此。论述中特别引用孔子的原话,有更强的说服力,增加了论述力量。
第三段再一次借壶遂的发问,解释自己续《春秋》意在颂圣,绝无讽刺当今的恶意。司马迁引用父亲的话说明,伏羲作《易》的八卦,《尚书》记载尧舜的盛德,《诗经》是歌颂周武、商汤的功业,《春秋》是褒赞周朝。何况当今天子圣明,自己身为史官,有责任记载天子的盛德。
司马迁最初写《史记》的心情,是要为统治者效力,因而对历史和当时社会的政治、学术思想、人物等方面的记载评述,想要起到“补敝起废”的作用。但在开始工作七年后,竟横遭李陵之祸,使他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对皇帝、朝廷、官吏,对社会现实有了某些新的认识,心中充满了愤懑不平之情,他要通过完成《史记》表达自己的愤怨,谴责历史和现实中的黑暗、不平,歌颂有气节的历史人物。
第四段司马迁记述了自己遭祸后的思想变化,由十分懊悔沮丧转为深思。他认为《诗》、《书》之所以行文含蓄隐晦,是作者出于要实现自己愿望的考虑,当初西伯被拘禁,却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写下《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作出《国语》;孙子被砍去膝盖骨,而写成《兵法》;吕不韦犯罪后,编写《吕览》传于后世;韩非被囚于秦,写出《说难》、《孤愤》等文章;《诗经》三百篇大都是圣贤之人为抒发内心愤怨而作。这些都是由于心里郁结着愁闷,不能实现个人理想,才记述往事,期望未来的人能有所理解。于是自己也效法他们,要在最艰苦的条件下,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完成《史记》。他终于在古代圣贤发愤精神的激励下,坚定了忍辱负重、实现愿望的决心。以后又经过五、六年,完成了《史记》这部伟大著作。
这一段感情激愤真挚,表明了发自内心的痛楚,但经过深思熟虑,从古代圣贤处受到新的启迪,激励自己发愤著书,十分诚挚动人。
全文以议论为主,行文简明扼要,概括性极强,能以简练的语句,表现事物的特征和实质,把一系列事物排列起来,议论滔滔不绝,气势磅礴,有理有力,有很强的说服力与感染力。
(王双)
报任安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顺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悒郁而与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惜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如此矣。向者仆常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雏,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耶?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