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上林》二赋虽然不是同时期作品,却有着内在的连贯性,可视为姊妹篇一同赏析。《史记》、《汉书》都将其作为一篇,至《昭明文选》,才将其分作两篇,后很多版本都以《文选》为准。因景帝不喜欢辞赋,司马相如托病辞去了武骑常侍,与邹阳、枚乘等文士东游于梁,写了《子虚赋》。武帝读此赋很是叹赏,“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司马相如的同乡杨得意乘机推荐,武帝召见了司马相如,非常高兴,任以官职。之后,司马相如又作《上林赋》。
这两篇赋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显然是出于《离骚》,又模拟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但司马相如巧妙地借鉴了《庄子》的手法,通过虚构人物、事件来寓理于中,因而读来并不感到雷同。先看《登徒子好色赋》,该文写了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说宋玉好色,宋玉除了替自己辩解外,又说登徒子好色,这时,秦章华大夫出来评论了一番,归结到“发乎情,止于礼义。”再看《子虚赋》和《上林赋》,前文是写楚国的子虚在齐国的乌有先生面前,夸说楚国云梦之大和楚王田猎的情景,乌有先生批评他“奢言淫乐,而显侈靡”;后文是写亡是公听了子虚和乌有先生的对话,夸说天子之上林来压倒齐、楚,最后的结论是“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宋玉、登徒子都是战国时期的楚国人,而子虚、乌有先生和亡是公都是作者为达意而虚构的形象。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这种借叙事状物寓以讽喻之意,从宋玉的《高唐赋》中也可以见到。后来,西汉的扬雄作《长杨赋》,东汉的张衡作《二京赋》,都曾模仿《子虚赋》、《上林赋》。可见司马相如的二赋学习前人,而不拘泥于前人,在构思行文上还是有新意的。
《子虚赋》开篇,就推出了人物,并通过人物对话来展示情节,为言旨在大力铺陈。楚国的子虚出使齐国,随齐王田猎,归来过访乌有先生。乌有先生自然问道此次射猎愉快与否?收获如何?子虚的回答很干脆,“乐”,不过,收获“少”也。这一反常理的心态,启人疑窦,也就难怪乌有先生的追问了。“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很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由乌有先生的请求“可得闻乎”引出子虚的长篇大论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子虚谈吐颇有分寸,既然是陪齐王出游,势必要褒扬一番了。听,车马萧萧,人声沸沸;看,满泽随从,漫山罘网,齐王煞是威风。海滨盐滩成了齐王的庖厨,兔鹿麋麟成了齐王的珍馐。一句“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一副自鸣得意之态已跃然纸上。文章以人物对话为桥梁,由齐王海滨田猎图过渡到楚王云梦田猎图。子虚“幸得宿卫,十有余年”,因此,常有机会随楚王田猎,但且莫说外泽了,就连常游的后园都未能遍览。于是,齐王迫不及待地让子虚说说在楚的见闻,这里,作者稍事笔墨就极其成功地完成了画面的转换。子虚对齐王的谦恭符合为客的身份,他正面回答问题前,先交代身世,加强了言谈的可信性。
“臣闻楚有七泽”与前文“未能遍睹”相呼应,“尝见其一”况且是“盖特其小小者耳”,大有九牛一毛之意,再竭力铺陈云梦,那么,七泽如何?由你乌有先生去想像吧!“小小者”的云楚方圆就有九百里,其山巍峨高峻,参差连绵,上接霄汉,下入江河,大有遮天蔽日之势,日月都为之亏损圆缺;其土色彩斑斓,朱砂、石青、白土、石黄,像龙鳞闪耀映辉;其石祓丽多姿,红玉、黑玉、白玉,有纹饰的玉,争相夺目。山的东面有园圃,香草丛丛,美不胜收;山的南面有原野,以大江为边,凭巫山为界,草木茂盛,难以计数;山的西面有飞泉,外掩荷菱,内藏蛟龙;山的北面有大森林,树木竞奇夺秀,鸟儿争鸣比翼,猿啼虎啸,豹吼犴叫,好一个令人神思梦往的云梦!李白读了《子虚赋》,羡慕云梦的景象,就隐居安陆了,这固然是诗人气质所致,但谁又能不叹服一代辞赋大家的笔力呢?
在这样一个自然背景下,人物出场了,先亮相的是专诸一类的勇士,他们赤手空拳与上述猛兽搏斗,强悍非常。接着,楚王坚车利甲而至,马是色彩杂糅的高头大马,车是雕有美玉的坚车;悬举着缀着宝珠的旗帜,海鱼须的旒穗随风飘舞;左手持雕弓,右手发劲箭;给月神驾车的御者驱使着伯乐挑选的良马,楚王田猎了。马奔如飞,喧声贯耳,弓弓必中飞禽之眉目,箭箭定断走兽之脉络。猎物像雨纷纷坠地,竟把大地都遮盖住了。于是,楚王巡视赏玩着这壮观的场面,勇士的暴怒与猛兽的恐惧形成鲜明的对照,衬托出楚王的威风。
下文写欢庆田猎成功的场面:花容月貌的郑女着罗绮,垂薄纱,插翡翠,佩美玉,舒歌曼舞,婀娜多姿,像仙女来到了人间。这里没用一笔一墨来刻画楚王,但他悠然自得的神态,读者一定可想而知了。
继而,楚王又率领随从来到山东面的蕙圃,鱼贯于丛林之中,收捡落网的飞禽。感到疲倦了,就泛舟到清池上,钓鱼捉鳖,又是一番乐趣。风起浪涌,水石相击,有雷霆万钧之力,煞有气魄,从侧面烘托着楚王的踌躇满志。夜幕徐徐垂下,楚王命随从燃起火把,击起灵鼓,浩浩荡荡,满载而归了。子虚颇有口才,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齐王竟不得插言,皆被楚王田猎的雄壮阵势所折服。这里,作者只写了到山东射猎的情况,前文已交代山西面有涌泉清池,显然楚王的涉足是由东向西了,连接下文,可以看出楚王的行踪是由西向南。
夜色愈加浓重,楚王坦坦荡荡地登上了阴云台,烤炙猎物,怡然自乐。“臣窃观之,齐殆不如。”好个子虚,遣词造句极有尺度,“殆”字貌似揣度,实为不容置疑的肯定。齐王都无言以对了,你乌有先生还有什么话说吗?文章达到了一个高潮,子虚占据了上风。这时,再回过头来品味子虚随齐王田猎时的“乐”,其味道才算咀嚼出来了,方悟“乐”的全部内容;随楚王见过大世面的子虚听了齐王的问话,再看看他那自鸣得意之态,又怎么能不发笑呢?由此可见,子虚对齐王田猎的描写,完全是为楚王田猎作铺垫的。
没想到乌有先生却振振有词:你自愿来到齐国,齐王备车马以射猎,想使左右感到愉悦,怎么能说是矜持自耀呢?齐王想问问楚地的美俗善政,你却只字不提楚王的德行,一味夸耀云梦和楚王田猎,这分明是“奢言淫乐,而显侈靡”。齐国地域之大,“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齐王足迹遍布名山胜水,珠宝美玉、珍禽异兽,像禹、契这样的圣贤都不能名而数之。可是,位于诸侯,就不敢张扬,你又是来做客的,所以,齐王就没有作答,怎么能说是无言以对呢?文章作结处,乌有先生又转下为上,看来,他一直默不做声,是在揣摩对策回敬子虚。他话虽不多,但也尽力铺陈渲染,语势咄咄逼人,终于压倒了子虚。
《上林赋》开篇,亡是公出来说话了,粗心的读者也许忽略了他的存在。原来,作者在《子虚赋》中交代亡是公在座,是在不经心处故意伏下的一笔。他的“笑”可以和子虚的“乐”对比品味,很有些众生昏昏、唯我独昭的意味。他批评子虚、乌有先生“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圃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齐楚之事实在是不值得一说,你们没有听说过天子的上林吗?文章又是通过人物对话将内容过渡到描摹上林上。
上林左起苍梧,右至西极,南至丹水,北越紫渊,灞河沪水蜿蜒其间,关中八川浩浩荡荡,貌殊神异,流经山阙水崖,桂树林和广阔的原野,沿着丘陵,直奔狭隘之口。那水貌浪声一言难以蔽之,亡是公洋洋洒洒竟逾百言。紧接着,九个“于是乎”,一气呵成,把上林展示在读者面前。
“于是乎”,蛟龙生,鱼蚌出,揵鳍掉尾,振鳞奋翼,好一个热闹的大家族。珍珠宝玉随之而出,溢彩流光;水禽飞鸟随之而至,戏于青藻菱藕间。
“于是乎”,山峰高耸,林木参天;终南山山高径幽,溪曲流疾,阜陵峰险跌宕,水暖地阔。花草布满大地广泽之上,吐芳浓烈。
“于是乎”,南端虽有严冬,恰如春夏,北端虽是盛夏,恰似酷冬,写出了苑中地域之大;与此相应,南禽北兽不可胜数,写出了动物种类之繁多。
“于是乎”,亭堂楼阁倚山而筑,伸手似可扪天,流星就像从窗外划过,神马驾车若行于天街,泉水如流于仙境,花草珠玉点缀其间,真使人难辨地下天上。
“于是乎”,桔橙饔柿,枇杷海棠,葡萄杨梅,樱桃荔枝,应有尽有;树木茂盛,花草飘香,微风穿过山壑林木,竟像钟磬管籥。
“于是乎”,猱猴飞蠝追于树梢,逐于断桥,嬉戏于山中林间。天子的离宫别馆就建于此,吃用亦取于此,写出了物产之丰富。
下文写天子田猎:“于是乎”,天子乘着佩有牙雕的车子,禽羽为旗,虎皮为饰,随从前呼后拥,像云蔽日,似雨覆地。车轮辗过,地动山摇,犹如雷霆大作。江河成了天子圈养猎物的天然栏栅,泰山是天子极目的望楼,可见田猎之广远。齐王楚王谁可比?勇士们生擒活捉狼豹,赤手空拳逮捕熊罴,弓不虚发,箭箭必中禽兽的要害。此言天子勇士比楚勇士更胜一筹。
天子亲自驱车射猎于苑中,来去如飞。“于是乎”,追赶疾飞的轻禽,迅跑的白鹿、狡兔竟跑出了宇宙,天子箭发禽落,猎物如云,悠然返归途,欣然登龙台,把所获之物均分给大家,从这可见天子仁政之一斑,齐王楚王谁又比得?
“于是乎”,天子欢庆田猎的场面更为壮观:鼓乐齐奏,人唱山和,淑女轻歌曼舞,六合之间一片笑声。
正当大家沉于酒浓乐酣,忽然,天子思而言旨:“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余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好一个“于是乎”,命有司:“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陨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此言此行出乎读者意料,但与天子分猎物给众人联系来看,又是合情合理的。
“于是”,天子驱车于《诗》、《书》、《礼》、《乐》、《易》、《春秋》;往返于书圃;涉足于古乐;施以德政,天下大悦。此乃圣贤之王啊!那么,“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作者借亡是公之口进行讽谏,恳切感人。
最后,子虚和乌有先生都面露愧色,慌忙离席向亡是公赔礼致意,亡是公最终获胜。
文章以齐王田猎为起因,引出楚王云梦田猎,铺陈天子上林田猎,篇末示以讽谏,铺张扬厉,体现了汉赋的风格。写云梦、上林地广故林多,林多故兽众,兽众故士勇,士勇故显诸侯、天子之声威;写子虚夸云梦,乌有夸渤澥、孟诸,亡是公夸上林,都是层层铺垫,段段渲染,一浪高过一浪。行文中,多处用典,辞藻华丽,使人感到富丽堂皇。不过,有些地方一味追求形式的对偶,语句的入韵,结果,内容重复累赘,眩人耳目,也使文章节奏冗慢沉重,结构上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变化,显得平板无宕。
《子虚》、《上林》二赋是司马相如的代表作,它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汉代正处于封建社会的上升期,天下空前统一、繁荣,文人学士的创作必然受其影响,故下笔颇有气魄而华丽。上析二文以楚压倒齐,又以天子压倒楚,表明诸侯之事的不足道,歌颂了大一统的中央皇权,在特定背景下,这种歌颂是具有一定意义的。同时,也应看到文章用很多篇幅夸张帝王的物质享受,渲染贵族宫廷生活的骄奢,赋末尽管委婉劝讽,但实际上思想意义并不深刻,正如扬雄所言:“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扬雄在评论司马相如的另一篇赋时说:“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讽,帝反缥缥然有凌云之志。”这些赋只能给统治者隔靴搔痒,反而迎合了他们的好大喜功。赋的产生、沿革是受一定社会环境制约的,因此,对古人就不便苛求了,谁又能否认后人“防微杜渐”,“居安思危”,没有从这里受到启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