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日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粱;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阅。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政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鼹。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跋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醍跤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过也。
【鉴赏】
这篇文章选自《庄子》外篇。《庄子》一书是一部哲学著作,但作者往往用文学的手法,通过具体形象来阐发思想。《马蹄》也是如此,作者用马性被摧残,来比喻社会上人性被损害的情况,抨击儒家圣人的仁义礼乐,主张恢复古代人的朴素生活和自然真性,是老子“无为而治”思想的进一步发挥。
文章开始,对马作了描述。“龅草饮水,翘足而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此马之真性也”。世上人都称赞伯乐,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对其大肆攻击。自有伯乐治马,马性就受到了伤害了。作者用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编之、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这样一些动宾短语,排比使用,以突出马性所受伤害之重。这开头部分是全文立论的出发点,故写得具体而详尽。又举出陶者制作器皿,匠者制作木器,损害了土性木性,来加强这层意思,以比喻圣人治天下,对人类自然本性伤害之惨重。这是文章第一段。
那么,人的真性被伤害以前,又是怎样的呢?作者接着便对古代人民的自然本性,作了描述。古代人民,只知道“织而衣,耕而食”,没有别的要求。他们行动稳重,目不斜视。山上无路,水中无船。万物群生,人与禽兽同居。连人与禽兽都没有区别,哪里还有什么君子和小人的不同,这种无欲的状态,就叫做“素朴”,素朴就是人类的自然本性。作者认为远古社会,不仅人类自身没有阶级区分,连人与禽兽都相安无事。作者赞美这种生活。和老子一样,主张倒退到原始的时代去。这是第二段。
那么,人类的这种素朴本性,又是怎样丧失的呢?在作者看来,就在于圣人的“有为”。在第一段中作者已用伯乐作了提示,这一段就对圣人直接展开批判。圣人大力提倡仁义,使天下人互相猜疑,圣人制礼作乐,使天下人四分五裂。这显然是针对儒家的仁义乐礼而言。作者又提出“道德”二字与儒家的“仁义”对立。道家的所谓的“道德”,也就是人类的自然本性。圣人提倡“仁义”,提出了一种行为规范,这就伤害了“道德”,伤害了人的本性。这一段中,作者用了巧妙的比喻:“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所以作者认为:制作器皿破坏了原材料,这是工匠的罪过,提倡仁义,破坏了人类的道德本性,这是圣人的罪过。这里比喻虽巧,却经不起推敲。只要原材料,不要产品,不过是强词夺理而已。这是第三段。
文章写到这里,已对圣人作了严厉的抨击。最后一段,又照应开头,再回到“马性”上来,并作进一步发挥。人为了役使马,给马加上了各种轭具,马却千方百计要摆脱羁绊,这是伯乐之罪。人民为了摆脱仁义礼乐的束缚,好知争利,无法制止,这就是圣人的罪过。《胠箧》中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就是这一观点的更明确的表述。文章说到最后,就是什么也不“为”,便无事了。也就是“无为而治”。
这篇文章从具体的事情出发,通过对马性的描述,对古代人民素朴的生活与自然本性的描述,以及陶者匠者的比喻,使议论与形象相结合,生动易懂,类似今之杂文,写作上值得借鉴。文中所表现的思想是消极的,全面否定儒家仁义礼乐也有强词夺理之处。根本问题在于:道家认为原始时代是人类的童贞,此后的发展,便是童贞的破坏,因而采取了否定一切的极端态度。但在这否定一切的态度中,也有着摆脱礼教束缚,反对摧残人性的正当要求,并表现出一种大刀阔斧的风格。这是文章富有魅力的地方。正是这一点,赢得后世人的赞赏。
(邱崇丙)
胠箧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镐,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镐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脆,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元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脣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而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任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鉴赏】
“胠箧”,就是开箱的意思。此二字位于篇首,故用来作篇名。
“胠箧”是《庄子》的名篇。它写的是,礼法的设置,本用以防盗制贼,却反被盗贼所窃,用作挡箭牌,成为盗贼为害民众,满足其私欲的屏障。因此,庄子主张绝弃圣智礼法,不给大盗以可乘之机。
文章起笔便描绘大盗小贼窃用圣智礼法,最显著的,莫过于当世田成子之流,不但盗了国家,连“圣知礼法”也一起盗了去,是所谓“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意即礼法终究为强权者所独占,用以装点门面,维护既得利益。由此而观,如是礼法是绳小民而有余,防大盗而不足了。
像这样的议论,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这也是庄子思想的个性所在。而“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等愤世嫉俗的措词,虽触目惊心却并非故作惊人之论,当是寓意深刻的名句。
整个文章雄辩有力,造语奇谲;其议论出人意表,其语势滔滔不绝,诚为议论文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