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前3697—前286),原名周,宋国蒙(今安徽蒙城,一说今河南商约)人。曾为漆园(今涡河北岸)吏。一说楚威王闻其贤,许以为相,辞不就。著有《庄子》,亦称《南华真经》,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三篇。相传《内篇》七篇为庄子作。《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为其弟子所作。历代注本甚多,以晋人郭象所注最为著名。1961年中华书局出版郭庆藩《庄子集释》现较为流行。
庄子
逍遥游(节选)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飧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茵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鉴赏】
此篇选自《庄子》内篇,节录其前一部分。
逍遥游,即不受限制,活动自由。它要说明的是哲学上的自由与必然的问题。自由是人类对必然的认识和遵循,谁认识和遵循必然规律,谁就是自由的。否则就会在实践中盲目行动,到处碰壁,遭到失败,陷入烦恼。不过,庄子所谓的逍遥游,并不是要遵循客观规律,达到行动自由的程度,而是指主观精神上没有负担,感到逍遥自在,不受拘束。要达到这种境界,在他看来,其方法就是“无己”,即忘掉自己。无己,则精神解脱,没有烦恼,可以颐养天年。
哲学与宗教都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信仰。就这一点来看,它们是相同的。不过二者还是有区别的。哲学从理论上论证世界,是抽象的,理智的,是知识界的信仰;宗教以虚幻的形式反映人生,是形象的,感情的,是世俗化的信仰。因而宗教常常要用文学艺术的形式来表现内容,圣经和佛经中都有许多故事,以形象去感人。但哲学著作中也有借助形象表达思想的,如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或《苏鲁支语录》。《庄子》也是一例,他自己则称之为寓言。
文章第一段写大鹏南飞,极富想像力。“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这样一只几千里大的鹏鸟,几乎覆盖了天空。它似乎是从海上起飞,飞向南极。拍打水花高达三千里,飞升到九万里的高度。它虽然如此庞大有力,仍然要凭借六月的海风,才能飞动。至于体积极小的尘埃和雾气(野马)能够漂浮,也要靠空气的流动。它们看起来是自由的,其实并不自由。这是作者要表现的主要思想的一个方面,即任何物体,从极大到极小,都有所凭借,才能活动,都未能达到逍遥游的境地。
第二、三段从空间和时间方面来写小大的区别。作者实际上认为小和大没有区别,它们各有所凭借。蜩与学鸠力气较小,飞不远。它们对于大鹏南飞,很不理解,原因就在于它们不知道各有各的凭借。朝茵和蟪蛄生命极短,冥灵(海龟)大椿生命极长,它们也各有各的凭借。众人羡慕彭祖,也是不必要的。意即不论大小长短,都是受限制的,都是不自由的。
第四段的内容与前文相同。前文引用了《齐谐》上的话,此段又征引汤(商汤)问棘(人名)的话加以强调,为下一段作准备。
第五段转到对人的评价。各级官吏对自己的认识也跟这些小鸟差不多,而为宋荣子所笑。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了,但还不够。列子能乘风而行,但“犹有所待”,即仍有所凭借。怎样才能没有凭借(无待)呢?“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庄子认为顺着自然的本性和变化,在宇宙中遨游,就没有凭借了,这就是“无待”。只有“无己”、“无功”、“无名”,才能“无待”,才能进入这种境界。也就是忘掉一切功名利禄,忘掉自己。庄周生当战国后期,战争频仍,社会不安,人命危浅,他自己又处于没落贫穷的境地,遂形成逃避现实的思想。这种思想,总的说来,是消极的。但鄙视功名利禄,显得极为清高,失意者常常由此得到共鸣。
(邱崇丙)
庖丁解牛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琦,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谦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鉴赏】
这段文字节自《庄子·养生主》,本来是用来说明养生的道理,但所讲的道理不止养生,说理的手法也不同于一般的议论。
文惠君从庖丁解牛一事悟出的道理,一是自然,一是悟道,这是老庄思想的核心,也被当作万事万物的规律,了解它,不仅有益于养生,而且有益于做每一件事。这就是说,庄子所要表达的那些深刻道理,也都贯穿于日用人伦。
在这里,我们特别要注意庄子讲述道理的手法。看上去,这段叙写就像是个小故事,有人物,有对话,有动作,还有神态。一般人们称之为寓言;而仔细看,它更像是小说。按小说史家的意见,中国古典小说与先秦诸子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关系,具体说,像庖丁解牛这样的描写与后世的志人志怪就不无神似及形似之处。因此,读庄子著作,在领悟其深刻道理的同时,也玩味一下某些表达手法——如庖丁解牛这类用来说理的故事——的小说意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像“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躇踌满志”这样的描写,不是比一般小说中的人物刻画还要精彩吗?
(张方)
马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龅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年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