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张的带领下,和木匠一起去老人床肚下搬木料的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他自我介绍说是死掉的人的邻居。他唉声叹气地连说可惜可惜,说这位嫂子是非常贤惠的女人。有一次他家的鸡被她家的狗咬死了,她就把自家的一只差不多的鸡赔给了他。不过,那只鸡说也奇怪,很念旧,每天还是回她家的鸡窝,蛋也生在她家。她没有撵,而是像以前一样喂给那只鸡东西吃,然后每天都按时送给他家一颗鸡蛋。后来过年了,她就帮助他家把那只鸡捉住了,给他家杀鸡过年。你说这样的人到哪儿去找?中年男人有点愤怒地问他,好像也不是问他,而是问所有的人,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木匠只好谨慎地点点头,说,是,真是好人,不过,你有没有杀那鸡呢?那中年男人突然停下来,吃惊地看着木匠,说,你这什么意思!木匠惊醒了过来,觉得确实不该这么问,所以他拍了拍这位中年男人宽厚的肩膀,露出友好的表情,连说,没什么没什么搬木料搬木料。
中年男人所追念的这个好女人就两手交叉着躺在正屋堂屋的一块门板上。她穿着一身新衣,鞋帽也是新的,就像要出一趟远门。现在只是在出远门前歇会儿,而且尽量躺得整齐点,免得把新衣服弄皱弄乱。在她脚边的一张椅子上正坐着一个戴孝的年轻女人,木匠猜应该是躺在那儿的人的儿媳。但儿媳可能很累了,只是向一边垂挂着脑袋,一冲一冲地在打瞌睡。三个人进了门大概使她隔着眼睑感受到了温度,所以抬起眼皮看看了他们,但没什么特殊表情,又继续闭上了眼睛。他们于是绕过她,进了死者生前的卧室。
卧室的床上正睡着一个人,是小张头前所说的他的老表,也就是死者的儿子,也就是堂屋里那个正打瞌睡的年轻女人的丈夫。被褥、枕头和蚊帐好像还是他母亲生前所用,颜色暗淡,有乡村老年妇女所喜欢的图案和花纹。当然,木匠想,乡村老年妇女未必真的喜欢这些图案和花纹,只是人们习惯了这些而已,或者也可能是造这些床上用品的人认为乡村老年妇女喜欢。一个年轻人,他死沉沉地睡在这些图案和花纹里显得更加疲惫和悲伤。当然,现在这个睡在上面的人大概很小的时候也睡在这张床上,区别仅在于当年他是以较小的体积睡在父母中间。现在他长大了,在枕头上沉沉入睡,口水顺着胡碴子流了下来。这看起来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张床,一直躺在上面,像棵强大的植物(因为他动也不动)那样慢慢长大,然后把身边的其他植物(父母)给驱除出去。小张示意木匠和那个中年人不要打搅他的老表,然后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蹲下身掀起垂挂下来的床单。
床肚下果然是几块被截为一段段的木料。看树皮和纹理,木匠知道,正是桦树。小张又将半个身体钻到了床下,然后退出来,就跪在地上示意木匠和自己一起搬那些木料。木匠也便学着小张的模样跪到床下钻进一半身体。二人各执一端,使劲往外拖。但那木料好像陷在了地里,纹丝不动。使劲!中年男人闷声闷气地在他们的身后鼓励,使劲啊,使劲!他的声音因为是压抑地呼喊,听起来他比小张和木匠更卖力。果然,当他们试了五六次后,那块木料动了两动,之后就可以往外拖了。但因为使劲,木匠还是未能控制好身体,一头撞在了床板的底部。好像做错了事一样,他紧张地看着小张。小张也停止动作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他就把木匠一人留在床下钻了出来。不久他又钻回了床下,对木匠说,没事,老表睡得死。木匠放心地吁了一口气,继而深深倒吸一口床底潮湿霉烂的空气轻声叫道:一、二——三!那块木料终于被他们从床下拖了出来。
木匠仔细审视了这块木料,应该是一棵二十年以上的老桦树,打棺材很适合,有足够的宽度和长度。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妙,问小张,沤过没有?小张说,这个我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也把头探过来看了看,并用他很粗的手指扣下一块树皮在手里搓成粉末,并不发表意见,只是盯着木匠,等后者说话。木匠就对他们说,应该没沤过。他们问,那怎么样?木匠直起身子打算拍拍手上的泥土,但意识到了什么,选择了搓手。他边搓边说,没沤过,料子容易坏,你们看,他伸出一只被搓干净的手指着被中年男人揭去树皮而暴露出来的那块腐烂的地方说,烂了。那又怎么样?中年男人好像有点不高兴地问。木匠于是解释道,烂了刨不出什么木板,也就是打棺材的话,有点危险。然后他补充道,时间很长了吧,我是说,这料子放床下的时间?小张摇摇头,求助似的望了望沉睡在床上的人,但他仍然没有把他叫醒的意思。估计不下于十年了,而且,木匠转过脑袋对那中年男人说,地面也潮得厉害。其他几块料说不定还行,中年男人说着用嘴朝床下努了努。
木匠使用他一贯的职业口吻说,应该都差不多吧。小张仍然求助似的对着床上那个人,只是把眼睛斜过来,问木匠,那你是说,棺材打不成了?中年男人也问,那你叫我们去哪儿找干的沤过的木料呢?他们的问话听上去像一切都是木匠的错似的,这不免令人生气,他只好堵气一般地说,你们实在觉得可以,我也没意见,但打的不好别怪我。听了木匠的话,中年男人拉了拉小张,做出商量的模样。他们就站在一边商量了一番,而且把声音压得很低,木匠听不清他们商量了些什么。商量完了,那个中年男人返回到木匠身边告诉他,就这木料了,打吧。木匠想说这样搞的话,很可能对老人不太尊重,但他又觉得没必要,他也求助似的看了眼床上那个沉睡的人,他睡得太沉了,让人丧失了叫醒他的勇气和信心。好吧,木匠泄气地说,那你们再找几个人来搬吧,我去准备一下工具,说着他就离开了这个房间。此时堂屋里那个打瞌睡的年轻媳妇已经趴在死人的脚边睡着了。到了院子里,那些蹲在太阳灯下的人看木匠出来,一个个陆续站了起来,但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这个情绪好像不太好的木匠走到了院子南端那个空房子里。
人们终于把那些腐朽的木料搬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他们并不离开,或蹲或站在门口看他工作。这在木匠看来,就是讽刺,那意思不外是,我们就是为你准备了这么差的料子,就是想看看你用这些差料子能不能打出一个棺材来。他的情绪很不好,根本不抬头看那些人。从他这门手艺来看,打棺材和打婚床是一样的,应该要打好。婚床是为了经受夫妻的重量和摇晃,往往可以用一辈子,用一辈子也是婚床的基本要求;棺材呢,虽然没有一辈子的说法了,也将被埋到土里,但还是应该要结实美观,而结实美观的前提是料子,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论是婚床还是棺材,打的不好,主家不满意,也坏了自己的名声。而现在,这户人家的主家却睡在床上,并且小张不断提醒大家,不能够打搅老表的睡觉。小张为什么这么袒护他的老表?难道他和老表之间有着亲兄弟一般的感情?最大的可能是,小张怕吵醒老表受到指责而不能睡好下半夜的觉,肯定是这样,木匠想,人真是自私啊,时刻都在为自己着想,即便他们的亲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