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透之后,他才赶到塘村。塘村因为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像一个地洞。光线太暗,他看不清这些树,所以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应该是桦树吧,他这么想,桦树在这一带特别多,似乎所有的村子都是,似乎这世上就没有别的树。好在道路还依稀可辨,在乡村夜晚所独有的清光下散发着白色,像一根带子绕来绕去。因为剧烈的走动,这条带子也便像在飘动。飘动使他感到有点头晕。应该是晚饭还没有吃的结果吧,他这么安慰自己,不要紧,马上到了主家就有饭吃了。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脚步声惊动了一些狗。这都是一些胆子很小的狗,它们躲在屋子里叫。此起彼伏的狗叫那么熟悉,每个村子都这样,它们针对的是陌生人。于是有人打开家门把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向外看。
这是可笑的,因为灯光是自里往外泄的,像这样根本看不到路上的人,而只能让路人看清他们的镀金轮廓。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之所以伸出脑袋完全是一种习惯,谁也不知道这习惯是怎么来的,所以脑袋伸出来后赶紧又缩了回去关上门也是习惯。开门和关门,使他不觉得自己是走在地洞里了。而那些门因为开关吸引了他的注意,发现,这些门和门框之间、门框和墙之间和门板与门板之间有少许缝隙,灯光从这些缝隙里泄露出来。这需要被吸引并细看才能发现的情况。看来塘村确实是没有木匠,否则不会有这么多缝,即便有木匠也是个技术偏差的家伙,他想,起码他不会这么差,他不会使这些门有那么多缝,不会使灯光毫无意义地泄露到外面,这其实就是浪费。这些打的糟糕的门以及那些泄露出来的灯光于是使他想到,自己此行是受欢迎的,人们会尊重他的。
是的,他是个木匠,应约而来。塘村新近死了个人,请他来连夜打一个棺材。但这个死掉的人以及相关的人,他都不认识,可以说,长期以来,塘村于他而言只是个村庄的名字。他是被一个叫张德贵的人叫来的。据他所知,张德贵也不是塘村人,后者只是一个瓦匠,去年春天他们在另外一个村子合作过,合作得相当愉快。两人经常在骨架一般的半成形的房子旁边抽烟、聊天。当时张德贵就说,以后有什么事情会来请他的。果然,时隔一年多,他真的派一个叫刘玉堂的人请了他。不过为什么张德贵自己不上门来请,而只是托刘玉堂?他想到这个,多少有点不快,觉得张德贵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重视朋友。当然,张德贵未必把他当朋友,就像他自己从去年至今更多时候想不起张德贵这人一样。也就是说,他也基本上没把张德贵当朋友。刘玉堂是午饭后来请的,他报了张德贵的名字,然后说塘村有个人死了,请你去打棺材。他当时觉得有点惊讶,因为刘玉堂说话的口气就像个陌生人,完全不像一个老邻居所说的话。其实刘玉堂这个邻居挺不错的,憨厚得很,只是不爱说话。两家也从未发生过争执。
不过他还是没想到刘玉堂居然也认识张德贵。于是他请刘玉堂坐下一起抽了枝烟。他问刘玉堂,你怎么认识张德贵的呢?刘玉堂说,不认识,是王桂兰来说的。那么王桂兰又是怎么认识张德贵的呢?刘玉堂就说,这得问王桂兰了,哈哈。虽然刘玉堂说话不多,但每说两句就爱笑,声音很大。他笑的也很有特点,会露出了下面的牙齿,而上面的牙齿被嘴唇紧紧包裹着。这种笑多少让人感到吃惊和困惑,只是习惯了也便不再注意。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笑的也有其道理:王桂兰这个寡妇认识的人太多,她好像所有的人都认识,大家提到她都不免会笑。于是木匠也附和着笑了一笑,并且把烟头扔到地上使劲踩了踩。一直到他从家里出来动身前往塘村,刘玉堂都没有走,而是跟着他,好像怕他假装没听到这个消息而故意不去让人家死人就那么放在家里许多天似的。他看着木匠把工具装进箱子,看着他把一双蓝色的护袖塞进口袋,护袖使口袋鼓了起来,刘玉堂还上前替他按了按。锁门的时候,刘玉堂终于说了句话,他说,你门其实不用锁,我可以替你看家,晚上帮你喂喂鸡。木匠感激地回答道,谢了,我明天早上应该能到家,鸡也不会饿到哪儿去的。
黑乎乎的塘村在其中间地段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一只上千瓦的太阳灯高高竖在那家的院子里。杂乱的人影被灯光投射到更为高大的树冠上,因为人影在动,树冠看起来就像正刮着大风而猛烈摇晃。勿庸质疑,这就是死了人的家了。不过,还是谨慎为妙,他停在这个院子的门前向里张望了起来,但大多数经过的人都没看到他一样继续忙他们的,有一个要出院门的小妇女居然还一语不发地低着头盯着他的工具箱看了半天,他领会其意,将工具箱往身后掖了掖,放她出去了。后来,他看到一个年轻人穿着一双非常白的球鞋,那双白球鞋太白了,这吸引了他,赶紧上前拦住问道,我是张德贵请来的木匠,请问,是不是这家要做活啊?那个人听他这么说,居然一下子露出很高兴的神情,响亮地说,是啊,你怎么才来啊?这话就像他们很熟一样,显得过于热情,搞得另外几个经过的人都朝木匠看来,这多少令人有点害羞。木匠解释道,路上也没耽搁,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说着他打算卸下工具箱,沉重的工具箱压得他的肩膀又酸又疼,他早就想把背带做宽一点。那人阻止了他,说,跟我来。于是他只好把工具箱那条狭窄的背带重新往肩膀上勒了勒,跟着那双白球鞋走。他们没有进屋,而是绕着房子向东走,许多人都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和他们笑笑,耸动肩膀把总是想下滑的工具箱结实地勒入肩膀,这也便使他在别人的眼里看起来是精力充沛的。在主房的东边还有几间小房子,有一间经过的时候他闻到了臭味,应该是茅房。再往东走,他又闻到了烧熟的扣肉味,那应该是厨房。闻到肉香,他不免真的感到肚子饿了,但白球鞋并没有带着他在厨房那儿停下来,而是经过厨房到了主房正前方,也就是这户人家院子的最南端的另一个小房子里。这间小房子正中吊着一盏两百瓦的灯泡,因为面积有限,非常明亮耀眼。房子也收拾得相当干净,除了两条板凳和堆在角落里的一堆说不上来的东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就这儿吗?他问。
那人说,对,就这儿。他于是一边放下工具箱一边问,料呢?那人说,你是说木料是吧,在老人的床肚子底下呢,都准备多少年了。然后他看了看揉肩膀的木匠,补充道,不急,过会儿我们再去扛。他确实累了,放下工具箱后,也就拖过一条凳子坐了下去。那年轻人见他坐下了,也拖过另一条板凳在他对面坐下了。后者从自己口袋掏出一根敬了他,并问,想喝水吗?他感激地点上烟,说,不渴。他想说,不渴但是饿,但没好意思说。年轻人也没问他吃过饭没有,只是微微地点着头。因为肚子太饿的问题,木匠很痛苦地抽着那枝烟,他只好打破沉默,问,对了,你跟老人什么关系?那人回答,我是他外甥,死的是我舅妈。多大年纪了?六十多了吧好像,那人不能确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么,她家里的人呢?这个问题一出口他又赶紧解释道,我是说,她男人和儿女呢?那人说,你是说我舅舅和老表吗?是啊,他们呢?我舅舅早几年就死了,也就一个老表,他现在睡觉了。这个回答令人吃惊,为什么睡觉呢?他还通过抬头看看门外的天空来表达吃惊,虽然天黑得可怕,尤其是在太阳灯的照耀下,但他还是这么看了看,意思是,天色尚早,这就睡了啊。他太累了,忙了两天没阂眼了,那外甥又说,我也是下午下了班才来的,明天早上我还得上班,今晚上也要睡会儿才行。不过,外甥注意到木匠的吃惊表情,解释道,你别担心,到了夜里十二点,我会把我老表喊醒。这话让木匠觉得有点好笑,居然像值班一样,但他没好意思说。当他还想问点什么的时候,这个外甥就被另外的人叫出去了。那人叫的是“小张”。小张抱歉地朝他做了个手势就走了出去,他就站在黑乎乎的院子地面上和那个人说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太阳灯那么明亮,为什么照不亮地面呢。小张和那人说了许久才返回,征求道,我们去扛料?木匠站起身,跟着他出了门,然后他并没有去扛料,而是从后面拉了拉小张的衣服,极其惭愧地说,我还没吃饭呢。
他是在厨房吃的饭。厨房里的土灶、煤炉以及煤气灶都在烧煮着食物。一张夏天用以乘凉的凉床被一盆盆一筷未动的菜摆满了。看来明天会有不少人来这家吃饭。看来所有的人都吃过了,否则小张也不会忘掉木匠,所以,厨房里除了那个戴白护袖、套围裙的高个厨师之外就再也没人了。厨师就坐在土灶边,他的面前是那口不断冒着白气的大锅。但看样子他不喜欢锅里的白气往外冒,所以他使用了许多湿抹布将锅与锅盖之间的缝隙堵了起来,由于这不能够全面阻止白气通过其他的缝隙往外冒,所以他不时还用两根手指矫正抹布的方位。他只是回头看了木匠一眼,就再没正眼瞧他。这一眼使木匠记住了厨师,后者有一双靠得很近的眼睛,而且两只眼睛那条横线上的鼻梁几乎没有,他的鼻子是肉头鼻子,也称蒜头鼻。
小张跟那个厨师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木匠被留在厨房,他不禁要目送小张进了正屋。厨师并没有像招待客人那样特意端出盛菜的碗碟,只是帮他用瓷盆盛了一大碗饭,然后用黑乎乎的锅铲把那雪白的米饭向一边使劲压了压,腾出了点空间,又端着这个瓷盆到灶前揭开锅盖。因为之前他一直守护着这口锅,所以他打开锅盖前犹豫了下,显得不情愿。好像白色的水蒸气被积蓄得太多了一样,锅盖打开,整间厨房很快都被雾气所笼罩,一时灯光朦朦胧胧。锅里就是木匠来时所闻到的扣肉。厨师使用了一双非常大的筷子夹了两块巨大的扣肉塞进瓷盆那点空间里。但他也只夹了两块,就放下筷子问,够了吗?木匠赶紧说,够了够了。厨师又问,要不要点肉卤泡泡饭?他赶紧说,好,好。
木匠吃饭的时候,厨师就坐在他对面抽烟。刚开始,因为某种愤怒,木匠划饭的动作很大很猛,也故意发出巨大的咀嚼声。厨师见状,露出不屑的神气,木匠于是停了下来,慢慢吃了起来。就像一个不会长跑而要逞能的人刚开始跑得很快,后来只能是越跑越慢、走走跑跑。厨师怕木匠停了下来,问,不好吃吗?他说,好吃,不过刚才吃得太快,噎到了,有汤吗?厨师说,对不住你了,没有汤。开水总该有吧?厨师没有回答,而是把那两只靠得很近的眼睛耷拉下来,并用下巴朝木匠的裤裆指了指。原来后者的腿侧就是一个红色塑料壳的热水瓶。他其实不喜欢吃开水泡饭,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最后那点饭用开水泡了。残存在饭里的油漂浮在开水上方,用筷子拨动,很快它们又连成一片。他皱起眉头真不知道这还怎么吃。这时候,突然进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是王桂兰。木匠和她彼此笑了笑,算是招呼下。
虽然他和王桂兰是一个村子的,但他一般不和她打招呼,现在居然在这个地方互相还笑了笑,真是奇怪啊,他又想,真没想到,王桂兰居然也在这里,她怎么会在这里呢?不过,也不奇怪,她哪里不能去呢,她认识那么多男人,跟这个厨师很熟的模样,她在这里出现太正常了,另外,难怪中午的时候刘玉堂说是王桂兰叫他来喊自己来塘村的。那么,王桂兰如果是在这家帮忙的话,自己应该是王桂兰推荐的,也就是说推荐他的很可能并不是老朋友张德贵。不过,刘玉堂来请他的时候是报了张德贵的名字的,那么情况会不会是在这里帮忙的王桂兰推荐他来给主家打棺材,而一旁的张德贵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立即想起去年春天二人合作的事,于是也向主家推荐起了他。对,大概就是这样,否则他们怎么会左托右托偏要跑那么远来找他来打这个棺材呢,在他来的路上经过了七八个村子,每个村子都有木匠,塘村也应该有木匠,问题只在于他不认识罢了。不过,问题似乎太绕了点,张德贵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也就是他是由张德贵请来的呢,还是由王桂兰请来的?如果是由前者请的,那么张德贵本人呢?问题虽然不重要,可以忽略不计,但木匠喝完最后一滴带着冻猪油的冷开水时还在想,它毕竟是个问题啊,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木匠吃完,抬头一看,王桂兰已经不在厨房了,厨师也不在了。他不禁想起一些传了很多年的话,那就是王桂兰的裤带比较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