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云潜抬头看了看天,窗外的天空被大片黑云笼罩着,那黑云与天际连成一线,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书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现在虽然才到申时,可屋里已经十分昏暗,若不点灯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申云潜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蜀都杂抄》《蜀都杂抄》:明陆深著。陆深(1477年-1544年),字子渊,号俨山,松江府上海县(今上海市)人,弘治进士,官至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卒谥文裕,事迹具《明史·文苑传》。陆深为四川左布政使时录蜀中山川古迹为《蜀都杂抄》。,翻了几页。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屋内烛火摇曳,顿时连书上的字也看不清了,申云潜叹了口气,索性将书放回架子上。他缩了缩脖子,将窗子关上,起身走到游廊上。
“老爷,要下雨了,还是进屋吧。”毕根站在门外,见申云潜走到游廊上,连忙说道。
“不打紧,我出来透透气。”申云潜一边说一边走下石阶,来到桃树下,看了看石缸里的金鱼。那十几尾金鱼此时正焦躁不安地在石缸里游来游去,一点也看不到平时的悠闲。
“张道长还在做功课?”申云潜扭头问毕根。
毕根点点头,说:“张道长早上起来之后就一直在客房里打坐,说今天是斋日,当行斋戒,吩咐我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如此便不要去打搅道长修行了。”申云潜说道。
从早上起来,空气就窒闷得难受,吃过午饭后,空气中又添上了一层厚厚的潮气,让人感觉十分不舒服。申云潜一下午在书房里坐卧难安,连午觉也没有睡好。此时忽然刮起大风,风越吹越大,石缸的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涟漪,申云潜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你去给我拿件褂子来。”申云潜转身吩咐道。
“是。”
毕根转身离去,不多时便见他捧着一件团八宝纹青绸马褂一路小跑着回来了。
“老爷,褂子。”
申云潜接过马褂,默默地穿在身上。
“今天怕是要下暴雨了。”毕根抬头望天,喃喃自语地说。
“嗯,下场雨也好,可以消消暑热。”申云潜叹道。
申可轼揉揉眼睛,他原本在屋子里练字,可是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已经看不清纸上的蝇头小楷了。用人点燃了蜡烛,申可轼写了一会儿,觉得眼睛酸痛,索性放下笔,伸了伸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父亲一下午都待在书房,此时若是走到院子里,被他看见必会斥责自己不好好用功读书。想到这,申可轼只好在屋子里转圈子。
走了一会儿,申可轼停下脚步,盯着桌上的《四书章句集注》《四书章句集注》:南宋朱熹著。朱熹(1130年-1200年),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晦翁,徽州婺源(今江西省婺源县)人,宋代理学代表人物,世称朱子。发呆。他从小就不喜欢读这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可是父亲一直逼他学,他又反抗不得,实在难受。后来父亲终于同意他去省城的新式学校念书,离了子曰诗云,学了不少格物致知的新学,但申可轼的兴趣始终不在这上面。他从小就喜欢看《杨家将演义》、《说岳全传》、《忠义水浒传》一类的书,又仰慕投笔从戎的班定远班定远:班超(32年-102年),字仲升,扶风安陵(今陕西省咸阳市)人。班超为抄书小吏时,曾投笔叹息:“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闲乎?”汉明帝永平十六年(73年),班超仅率三十六人出使西域,安五十余城,凡经略西域三十余年,封定远侯。,自从读到了孙中山的《革命方略》、《建国方略》等著作之后,就一直渴望着投身军旅,追随革命,成一番事业。
“小子糊涂!”当申云潜第一次听到申可轼这么说的时候,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呵斥道。
“父亲--”申可轼还想争辩,却被申云潜用手势制止了。
“时值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我申家一门血脉系于你身,你不想着保家护业,延续香火,整天去想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干什么?”
“追随革命,从军报国,怎么是杀人放火呢?”
“自古争战,无非是人人相斫,又有什么区别?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腔热血,到头来无非是染红别人的顶子罢了--须知这种事为父见得多了。为父乃过来之人,在这乱世里,苟全性命,谨守祖业,才是正途。”
“父亲--”
“你不必说了,日后休再提起这话头。”申云潜板着脸,冷冷地说。
前些日子,申可轼的一个同学考取了云南讲武学校云南讲武学校:原名云南陆军讲武堂,开办于宣统元年(1909年)。辛亥革命后,改名为云南陆军讲武学校。“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该校按黄埔军校系列,改名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五分校”,抗日战争结束后,第五分校奉令停办。,这让他羡慕不已,但父亲连让他出国留学也不允许,遑论投考军校了。想到这里,申可轼便连连叹气,心中不由得烦躁不安起来。
申可轼打开窗户,一阵风裹着沙粒从外面吹进来,顿时吹得他睁不开眼。
“少爷,要下雨了。”毕根站在中庭里对申可轼说。
申可轼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将沙子揉了出来,只见父亲和毕根站在庭院正中,正看着自己。
“父亲……”
“字练得怎么样了?”申云潜问道。
“回父亲话,已经抄写了大半,还有十来页就写完了,只是现在天色昏暗,须得点灯才能看得清楚,孩儿把窗户打开透透光。”
“嗯,把字练完再吃晚饭。”申云潜点点头,说道。
“是,孩儿知道了。”
申云潜既然已经发话,申可轼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捺起性子继续抄写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
申包氏打开一个窗户缝儿,朝外看了一眼,天黑得好似锅底一般。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关上窗户,将贴身背心的纽扣解开几个,露出前胸,又拿起一柄白绸面鸳鸯团扇扇了起来。天气闷热,可女眷身上除了紧紧裹胸的贴身背心,外面还要穿上立领的绸袄和垂至脚踝的长裙,至多只能截短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臂,就连这也被卫道士们所诟病。所以一到夏天,申包氏就干脆躲在卧室里不出来,身上穿得少了,连窗户也不敢打开,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在澡盆里倒上凉水擦洗身子。
扇了一会儿,申包氏依然觉得热,卧室里的窗户一直关着,屋里闷得很,她索性将贴身背心的扣子全都解开,把背心脱了下来。生了四个孩子的申包氏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她的皮肤虽不如当年那般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却依然白皙,紧致而富有弹性。
申包氏走到穿衣镜前,转过身去,扭头看着自己的后背。就在她平整光滑的后背上,如蚯蚓爬行般显现着十几道长短不一、浅红色的痂印,看上去不由得让人心里一惊,只觉得头皮隐隐发麻。
那是清光绪二十九年光绪二十九年:即1903年。,这一年打小就不知道亲生父母姓甚名谁的申包氏飘零到了安徽徽州,在一家名叫玉帆楼的风月场当歌妓。由于她天生丽质,又颇有心计,很快便艳名远播,成为玉帆楼的头牌。那时申云潜也是玉帆楼的常客,他很快就拜倒在申包氏的石榴裙下,并出钱将她包了下来。
申云潜的正房夫人申屠氏出身宦族望门,自幼便和申云潜定下亲,可是嫁到申家以来,一直没能生育。这些年里申屠氏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大夫,吃了多少秘方妙药,连方圆几百里内的送子观音都拜遍了,却一丁点儿用都没有,那肚子就仿佛是一潭死水,不见一丝波澜,没有丝毫动静。
申包氏从申云潜口中知道这件事后,心生一计,拿出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买通了当地有名的相士孙铁口,又通过孙铁口多方打点,设下一个局,让孙铁口当着申云潜的面夸赞自己有益夫旺子之相。申云潜原本就甚是迷恋申包氏,听了孙铁口的话后,对她更是另眼相看,暗暗决定要娶她做小妾。心生此念之后,申云潜忙回家与申屠氏商议,申屠氏嫌弃申包氏出身低贱,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架不住申云潜几次三番地劝说,最后只得点头应允。
说通申屠氏之后,申云潜出钱替申包氏赎了身,挑个黄道吉日,雇了顶两抬小轿,将她娶回了家。那申屠氏原本就是个河东狮,因为自己生不了孩子才被迫同意申云潜纳妾,心中早就存了嫉妒之心,又打心眼里瞧不起出身卑微的申包氏,所以自从申包氏嫁到申家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刁难、折磨她。
平日在家,申屠氏处处拿出礼法来管束申包氏,比如吃饭的时候,申包氏作为小妾是不能上桌的,只能像丫鬟一样站在桌边替申云潜、申屠氏添饭盛汤,等他们吃饱喝足离席之后,才能上桌吃些残羹冷菜。
“啊--”申包氏呆呆地看着地上散碎的瓷片,低叫了一声。
“怎么搞的!”申屠氏好像弹簧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碗而已,‘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申云潜打着哈哈,伸手去拉申屠氏,却被她一把推开。
“什么一个碗而已?”申屠氏怒视申云潜,说,“这个碗是我当年嫁到申家时带来的陪嫁,这套瓷器乃我家祖传的,如今却被这贱婢打碎了一个!”
“贱妾知错了,”申包氏不避地上的碎瓷片,硬生生地跪下,连连磕头,“还望夫人高抬贵手,饶了贱妾吧。”
“她也是不小心的嘛,知道错就行了,改天我再给你定做一套瓷器。”申云潜赔笑道。
“不小心?哼,我看她分明是故意的!”申屠氏不依不饶,好像猫玩耗子一般地盯着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的申包氏。
“贱妾一时手滑,不是故意的。”
“手滑了,手滑了,认个错就算了吧。”申云潜在一边替申包氏说着好话。
谁知申云潜越是替申包氏说好话,申屠氏就越是来气,她压着怒火,冷笑一声,说:“虽然说是手滑了,可是家有家规,不略施惩戒,日后又怎么能长记性呢?”
说完申屠氏亲自动手,从院子里找来一根藤条,一脚将申包氏踢倒在地,噼里啪啦朝着她的背便抽了起来。申屠氏找的那根藤条有拇指般粗,上面有许多木刺,原本是马夫用来抽马的,如今打在申包氏娇嫩的后背上,只抽了几鞭,就已经打得申包氏血肉模糊,几乎要晕死过去。
“这样打要出人命的啊!”见申包氏一身是血地晕倒在地上,申云潜心疼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拉住申屠氏,一把抢下她手里沾血的藤条。
“哼,别躺在地上装死,今天看在老爷的面上饶了你,若有下次,想要脱身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容易了。”申屠氏冲着晕死在地上的申包氏恶狠狠地说。
申包氏背上的伤,养了一个多月才见好,伤好之后就在背上留下了这十多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痂印。所幸那之后没多久申包氏便怀上了身孕,申屠氏虽然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毕竟也不敢拿申家的香火冒险,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生下申可轼之后,申包氏又一年怀一个,接连生下了申可怡、申可悦、申可惟三个女儿。眼见申家香火有继,申云潜总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申包氏母凭子贵,虽仍然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地方违逆申屠氏,却也总算是在申家站稳了脚跟。
宣统三年,申云潜眼见革命四起,心生畏惧,便带着一大笔搜刮来的钱弃官回乡,在后里镇置地兴业,做起土财主来。回川之后没多久,申屠氏就染上了热疾,申云潜专程从省城请了大夫来也没有办法,申屠氏最后连着高烧几天便一命呜呼了。申屠氏死后,申云潜将申包氏扶正做了正房夫人,这名欢场流莺出身的女子才总算是熬出了头。
每当回想起往事,申包氏的心总是起伏难定,她叹了一口气,将贴身背心披在身上,遮住那些难看的痂印。
叮咚--
这时梳妆台上放置的西洋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一个木雕小人从机关里现身,叮叮咚咚地敲起一面小锣来。
自鸣钟上的时针指在下午3点的位置上。
“好热啊。”
申可惟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柄素色纳纱绣彩蝶团扇,那扇柄末端还缀着琥珀包银的扇坠,十分讲究。
“我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下了雨就凉快了--夏天里那大雨将下未下的时候最是闷热的。”
申可悦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到申可惟的身边。
“咦,大姐呢?”申可惟眨巴眼睛,问申可悦。
“不知道,大概还在屋子里吧。”申可悦的手里也拿着一柄团扇,上下用力地扇着。
“这么热的天,窝在屋子里干什么,我去把她叫出来。”申可惟说完便从石凳上跳了起来,一路跑进屋子。
不多时,便见申可怡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跟在申可惟后面走了出来。
“这小妮子,硬生生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搅人清梦。”申可怡懊恼地说。
“这么热的天,你还睡得着?”申可悦扭头看着申可怡。
“就是天热才睡觉,睡着了就不热了。”申可怡理了理鬓发,说。
庭院里靠窗一边左右各种了一株桂树,那桂树枝繁叶茂,早已高过屋顶,树下各有一张石桌,石桌周围有几个石凳,姐妹三人就围坐在树下乘凉。
“讨厌,这雨怎么老也下不起来!”申可惟使劲扇着扇子,却越扇越热,索性将扇子啪地狠狠拍在石桌上。
“你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热,”看着申可惟恼火的模样,申可悦不禁扑哧笑出了声,“须知心静自然凉,爹爹不是教过我们两句诗,叫做‘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吗?听说这还是佛家的一个什么公案。”
申可怡接过话头,笑着说:“这‘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本是柳河东柳河东:柳公权(778年-865年),字诚悬,京兆华原(今陕西省耀县)人,唐代书法家,曾封河东郡公,世称“柳河东”。的句子,后来被禅宗和尚拿来做了一个公案偈语。”
申可怡所说的公案,乃指南宋僧人克勤克勤:圆悟克勤禅师(1063年-1135年),俗姓骆,彭州崇宁(今四川省郫县)人,宋代高僧,法名“克勤”,赐号“圆悟”,谥号“真觉”。与宗杲宗杲:大慧宗杲禅师(1089年-1163年),俗姓奚,字昙晦,宣州宁国(今安徽省宁国市)人,宋代临济宗杨岐派高僧,法名“宗杲”,赐号“大慧”,谥号“普觉”,著有《正法眼藏》、《临济正宗记》。论法的典故。克勤曾举“东山水上行”之公案让宗杲下一转语。这段公案说的是,有僧问文偃禅师文偃禅师:云门文偃禅师(864年-947年),俗姓张,姑苏嘉兴(今浙江省嘉兴市)人,五代高僧,禅宗云门派创始人。:“如何是诸佛出身处?”云门禅师答道:“东山水上行。”宗杲苦苦参研一年,前后下了四十九个转语,均不契旨。后来某日克勤又提举“东山水上行”之公案说:“若是有人问我,我只答‘薰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宗杲听后遂大悟。
“什么‘薰风自南来’,风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申可惟哪里知道什么禅宗公案,径自在那里哼哼唧唧。
申可悦用手指戳了戳申可惟的脑门,笑骂道:“你啊,真是猴子投胎、猢狲转世,小小年纪却生得一副急性子。”
“这也是天生的,我有什么办法。”申可惟一边说一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珠。
申可怡、申可悦顿时被小妹的憨态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来,吹得桂树沙沙作响。
“你看,这风说来不就来了吗?”申可悦得意地对申可惟说。
“见过住持。”见松月禅师朝自己走过来,圆通和尚连忙双手合十行礼。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双手合十还礼,他依旧穿着那件黄色旧僧袍,右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
“今天真是热啊。”圆通和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
“近来天气酷热,食材极易发馊,你身兼典座一职,一定要在香积厨内用心检视,勿让寺中僧众吃到不新鲜的斋饭。”松月禅师郑重其事地对圆通和尚说。
“是,弟子知道了,弟子一定用心检视。”圆通和尚答道。
这典座乃掌管全寺僧众斋饭的执事,圆通和尚以知客的身份兼任典座,整个龙渊寺除了住持,以他的职权最重。
松月禅师点点头,说:“去龙渊泉那里走走吧。”
“是。”圆通和尚跟在松月禅师身后,缓步朝山顶的龙渊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