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龙渊寺修行有多少年了?”松月禅师问道。
“弟子十四岁在龙渊寺出家,十五岁受沙弥戒,二十一岁受具足戒,至今算来在龙渊寺已经度过三十二个寒暑了。”圆通和尚答道。
“已经这么久了啊。”松月禅师喃喃自语地说。
佛门的出家受戒,是有严格的规矩的。若是自小出家,必须从佛门礼仪学起,二十岁之前不能受具足比丘戒,只能先受沙弥戒。七岁到十三岁的小沙弥因为做什么事都力不能逮,只能帮着赶赶偷吃食物的鸟雀,所以叫“驱乌沙弥”。十四岁到十九岁是学法的阶段,因此这个年龄段的沙弥被称作“应法沙弥”。沙弥满二十岁,即可受具足比丘戒,正式成为一名比丘,也就是俗称的和尚。
圆通和尚感觉松月禅师有话要说,便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静待住持开口。这圆通和尚原本是松月禅师的衣钵侍者--也就是替住持管理财务的僧人,所以他一直对松月禅师执弟子礼--因为精明强干,能持大局,一再被松月禅师委以重要执役,短短十数年,便从一介普通侍僧跃升为全寺二号人物,也成为下任住持的热门人选。
“老衲年岁日高,近来总感觉身体大不如前,恐怕已渐难护持寺院了。”松月禅师咳了一声,说,“老衲想着明年就退院隐居,请诸山长老及全寺僧众另举贤能,以住院护持,弘扬佛法。”
“住持说的哪里话,”圆通和尚连忙说,“弟子见住持面色红润,步履稳健,可谓年齿虽增,矍铄如旧,值此多事之秋,全寺僧众皆仰赖住持秉护,住持岂可轻言退院归隐,弃全寺僧众于不顾?”
松月禅师摇摇头,说:“老衲风烛残年,久不视事,担当住持一职,已是尸位素餐,早该退位让贤了。”
“住持--”
松月禅师用手势制止了圆通和尚,缓缓说道:“老衲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了,明年老衲即退院归隐,闭关专修。”
见松月禅师一再坚持,似乎并不是有意试探自己,圆通和尚就不再说什么了。
“你自担任我的衣钵侍者以来,勤力视事,用心执役,寺中大小事务,赖你出力甚多,老衲也放心将俗务交给你来打理。”
“弟子全仗住持栽培。”
“虽说老衲见你聪慧勤勉,有意点拨,但你能有今日之职分,也全靠你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勤于职事,你亦不必自谦。”
“阿弥陀佛。”圆通和尚连忙双手合十,低头口诵佛号。
“老衲退院归隐之时,欲向诸山长老及全寺僧众举荐你做接任的住持,不知你意下如何?”松月禅师话锋一转,轻声说道。
“住院护持历来须由高僧大德担任,弟子何德何能,愧不能当。”圆通和尚推辞道。
“你是老衲最属意的人选。”松月禅师看了圆通和尚一眼,说。
“多谢住持提携,”圆通和尚双手合十道,“只是弟子这些年俗务缠身,于那佛经义理上生疏了许多,若接任住持,恐多有疏失。师兄圆融精通佛理,辩才无碍,全寺上下无不敬服,其入寺又在弟子之前,于情于理弟子都不该越过师兄接任住持。”
圆融和尚在龙渊寺担任知藏一职,也就是负责管理藏经楼以及经卷的僧人,担任这一执事的僧人大多学问出众且精通佛理,圆融和尚也不例外。全寺执事中,以圆融和圆通最孚众望--圆通和尚是松月禅师的心腹,圆融和尚则受诸山长老青睐,两人为了争当下任住持,一直明争暗斗。
“圆融虽精于佛理,但于俗务处理上不及你稳妥,”松月禅师说,“值此乱世,还须精明强干之人主持局面,才能保得全寺香火。”
“阿弥陀佛。”
“圆融长于辩经,故诸山长老多有耳闻,你虽身陷俗务,但也要勤习经卷,免得到时候诸山长老为难于你。”
“弟子谨遵教诲。”圆通和尚躬身说道。
“天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松月禅师抬头看了看天,将手背了过去,不再说话了。
张道士整理了一下道袍,他已经在客房里待了一整天了,由于门窗一直紧闭,屋里的空气显得很闷,可是张道士似乎并不在意。此时他盘腿坐在屏榻上,两手交握在丹田,屏气凝神,吐纳调息。
正一道士虽然可以茹肉饮酒,娶妻生子,但每月逢初一、十五都要例行斋戒,行斋醮科仪之前,照例也要斋戒沐浴。今日正逢斋戒日,张道士早起之后,只饮了一杯清水,吃了两个馍馍,此外就是盘坐在屏榻上打坐养神。
客房里并没有自鸣钟,张道士静坐了一会儿,微微睁开眼睛,揣摩着差不多该是申时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屏榻上起了身,穿上一双略显破旧的圆口纳底布鞋,缓缓走到大门前。
吱--
张道士打开大门,抬头看了看,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似乎就要下暴雨了。这时外面突然刮起风来,将他的络腮胡吹得四下飘飞。张道士举起袖子,遮住随风吹来的浮沙,宽大的道袍衣袂飘飘、猎猎作响,远远望去颇有出世脱尘之态。
张道士穿过屏门,走出客房小院,来到正对垂花门的倒坐房前。这排房子和客房一样是坐南朝北的,南墙没有窗户,所以才叫倒坐房--按照中国“君面南、臣面北”的传统观念,这里一般是用人的住所。
二福坐在房檐下的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牛耳尖刀正在剥藕,看到张道士来了,连忙起身问好,“见过张道长。”
“小哥有礼了。”张道士拱拱手,算是还礼。
“道长有何吩咐?”二福恭恭敬敬地问道。
“嗯……”张道士略一沉吟,说,“外面如有人叩门,是你负责通报吗?”
“是,我兼了个门房的差事。”二福答道。
“原来如此,”张道士点点头,面色和蔼地说,“贫道在大邑大邑:即今四川省大邑县,“民国”十年时隶属四川省建昌道。有一位姓寇的旧相识,今日路过此境,专程绕道来与贫道一晤。待会儿若是有人叩门说找贫道,你直接将他带至客房即可。”
“原来是道长的朋友啊,”二福放下刀子和泥藕,拍拍手上的泥巴,说,“待我禀明老爷,让厨房备下饭菜吧。”
“不用劳烦了,贫道这位故旧有事在身,坐坐便走的。”张道士摸了摸胡须,小声说,“若是告之你家老爷,主家必定盛情挽留,到时留下误事,不留又违情,两相为难,反而不美。因此贫道才特意让你将访客带到客房即可。”
“我知道了,”二福恍然大悟,说,“道长放心吧,我一定照办。”
“如此贫道便放心了,有劳小哥。”张道士深施一礼道。
“道长不必客气。”二福连忙还礼。
“如此贫道便回客房去了。”张道士整了整道袍,对二福说。
“这天气看起来要下雨了啊。”杂货铺老板坐在铺子门口屋檐下的长条板凳上,和隔壁裁缝铺的老板闲聊着。此时天色阴沉,小镇街上众人行色匆匆,都想在下雨之前赶回家里。
“是啊,这天也太热了,是该下场雨解解暑了。”裁缝铺老板忙了一整天,直到铺子里暗得看不清针眼了,才放下手里的活计,让小学徒收拾铺子,自己坐到门口和隔壁杂货铺老板聊聊天,休息一会儿。
“最近生意不错啊,整天看你忙个不停。”杂货铺老板面露羡慕之色。
“唉,都是瞎忙,瞎忙,”裁缝铺老板摇摇头,说,“我这人命苦,中年丧妻,无儿无女,只能自己给自己攒点养老钱。趁着现在还做得动就多做点,省得将来孤苦无依,冻死街头。即使如此,入土之后,也是孤坟一个,无人拜扫,身后寂寞啊。”
“我看你那小学徒不错,以后可以认他做个干儿子,替你养老送终。”杂货铺老板建议道。
“看看吧,随缘,随缘。”裁缝铺老板不置可否地说。
二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忽见一个背着包袱的陌生男人沿着街道,缓缓朝这边走过来。那男人身材瘦弱,佝偻着背,穿了一件脏兮兮的不合身的粗布长袍,袍子很破旧,袖口和关节处磨出了好几个破洞,袍子下摆几乎要拖到地上,早已磨得开了线。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蓬乱的头发自帽檐伸出,腮边留着杂乱的络腮胡,脸上灰尘厚积,似乎沾了很多污垢。总之这是一个看上去落魄至极的行路人。
“请问……申家大院怎么走?”男人走到杂货铺门口,停下脚步,带着疲惫的神情问路。
杂货铺老板和裁缝铺老板不约而同地上下打量着男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脸很花,再加上蓬乱的胡子,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那个……我要到申家大院,请问该怎么走?”男人又开口问了一遍,他说话含糊不清,有些大舌头,听上去像是江淮那边的口音,看来并非四川人。
“哦,申家大院呐,顺着这条路直走,路尽头就是了。”杂货铺老板一边打量着男人,一边回答道。
“哦,多谢多谢,”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说,“我有些口渴了,能不能讨碗水喝?”
“好的。”杂货铺老板爽快地答应了男人的要求,起身走进铺子里,舀了一碗水端了出来。男人从杂货铺老板手里接过碗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由于喝得太急了,水从嘴角漏出来,顺着脖颈流下,将男人的胡须和衣襟都打湿了。
“谢谢。”喝完水之后,男人抹了抹嘴,将碗递还给杂货铺老板,连连点头哈腰地道谢。
“看你的样子,是从外地来的吧,你到申家大院去做什么啊?”杂货铺老板好奇地问道。
“有位朋友住在那里,我去拜访一下。”男人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