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芳家出来,她一定要送送我,说要出去走走透透气。我们走到楼道口,两个牛高马大的青年围了上来,怯怯的叫“嫂子”。柳芳尴尬的向我挥挥手,是要我先走的意思。我走了一截,听见身后柳芳带着愤怒的吼着:“说过了不要这样叫我。”我回头看,远处的树影下,两个高大的阴影把一个娇小的身影笼罩在中间,那身影那么弱小,那么无助。
“猴子”告诉我,柳芳的男朋友被抓起来了。我有点恍然。联想起杨刚的下场,这个结局也许早在意料之中吧。笼罩在柳芳身上的谜题仿佛得到了解释。这解释有点似是而非,好像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猴子”还警告我别和柳芳走的太近,没有好处的。
柳芳缺课两天了,我正准备放学后到她家去找,何昭对我说:“晚上一起搞下卫生吧,柳芳要到我奶奶的房子里住两天。”
原来柳芳的父母回来了,要把家里搞下装修。这两天家里拆的鸡飞狗跳的,没有落脚的地方,柳芳想上外面找房子避几天。刚好何昭的奶奶前不久去世了,房子锁在那里空着。
何昭奶奶的房子在一个叫上月塘的地方,是Y公司的老住宅区,大约都是修建于五六十年代,全是那种青砖盖瓦的歇山式平房。一栋栋的房子鳞次栉比的随心所欲的建,那房屋间的小巷就曲曲折折四通八达,加上建筑物的大同小异,第一次走进来的人如同步入迷宫一般。我多年后故地重游,女朋友的哥哥在这里租了房子。我在七弯八拐的巷子里乱撞,没有参照物,眼前的景物都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
我们在何昭的引领下顺利的找到了他奶奶的房子。房子不大,由于把屋里的家具什物都搬走了,显得很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墙壁是黑黄的,这中老旧居民区的房子没有单独的厨房厕所,做饭都是在客厅的一角,那是年深日久的油烟熏的。屋当间的楼板上垂下一条沾满黑乎乎灰尘的电线,挂着一个泛黄的白炽灯。灯泡的瓦数很小,那光只在灯泡的周围晕出一团昏黄的光,刺不透逐渐加深的黑暗。在房屋的角落里,老鼠在鸣叫奔跑。
何昭有些抱歉的搓着手说:“我没有想到房子破败成这样了。奶奶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要不今天晚上你去我家挤挤明天我帮你找别的地方。”
柳芳把装着随身衣物的小包丢在沙发上,在灯下举着手转了一圈说:“这里很好啊,又宽敞,又安静。同志们,我们来大扫除吧,卫生搞好了就更棒了。”
工具都是现成的,我们拖地抹桌子扫墙壁,忙了个乌烟瘴气,结果令我们沮丧:日积月累的痕迹不是一次大扫除就可以焕然一新的。我们不过给霉味的空气里增加了点湿润。
何昭的朋友来找他练篮球。何昭就走了。屋里又剩下我们两个人。少了个人,柳芳的笑容明显的黯淡了。她坐在沙发上,把小包里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抖开看看,又原样的细心折好。那衣服本来就是在包里折好的。
“他被抓起来了,你也知道了吧?”柳芳知道很多同学都和她同个小区里住着,这样的消息会传播的很快。
“是的,难怪你前几天会那么伤心。”
“伤心?”柳芳抬头看着我说,“我没有觉得自己伤心了,我不过在想一些以前没有仔细思考的问题。”
“譬如?”
“譬如。”柳芳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有烟吗?”
我掏出烟给她点上。
柳芳深深的吸了口烟,然后缓缓的把烟吐了出来,仿佛要把胸肺里的气都吐光一样。她似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说:“我在想我和他之间有没有爱情,你知道我和他认识很早,可认识早就一定会发生爱情吗?青梅竹马本来就是小孩幼稚的游戏啊!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那是一种可以不设防的放松感觉。我曾经以为这就是爱情,一种可以把心交托出去的爱情。”
何昭把停走的老闹钟拧紧了发条,它现在“扎扎”的走着,那支烟柳芳吸了一口后就一直夹在手指间。
“以前可以经常见面,我从来没有仔细的想过这些问题。现在他突然不见了,我发现自己少了个依靠。我的心还在,没有空。我知道,我对他没有爱,有的只是依赖、信赖。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无情了,那么快就把他忘了。真爱是不会忘记的啊!”
香烟终于烧完了,柳芳惊醒一样一弹,看了手中烧到了过滤嘴的烟头,无声的丢在地上。
“昨天他的姐姐来找我,要我等他。我和她说清楚了,她不能理解我,骂了很多难听的话。我能理解一个做姐姐的心情,我不怪她。”
“你怕他吗?那么多人都怕他?”
“怕?怕什么啊?”柳芳看着我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怕,哪怕他对不起全世界,只要对我好就可以了。我知道他不会害我,我怎么会怕啊。”
屋外的夜色愈发浓了,柳芳突然不好意思的说:“我想上厕所了。”
屋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上厕所要出了巷口去公共厕所。幸好有手电筒。我举着手电照着路,柳芳紧紧的抱住我的手臂贴着我走着碎步。我想,不管多么强悍的女人,面对黑暗都会有种天生的恐惧吧。我很享受这样被依靠的感觉。
上完厕所回来,柳芳发现自己还牢牢的搂着我的手臂,红着脸松开了。
“你怎么办?”她这样问是因为何昭走的时候说柳芳你要是怕就让汪祥今晚在这里陪你好了他可以睡沙发的。
怎么办?我也在问我自己。两个青春年少的男女共处一室,就算我们很纯洁,明天早上如何面对周围异样的目光。我是男的无所谓,柳芳呢?我想起了“冰美人”的遭遇。权衡之下,我问:“你真的不怕啊?”
柳芳捂着嘴笑:“我不怕,我怕你呢!”
我决定走,出门的霎那,我听见柳芳很小声的说“你可以睡沙发的”,我已经走了出来,我听见了,但我走的坚决,为了证明我的坦荡。
我很快后悔了。脑海里一会是浮现着一个孤独的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佝偻着腰身在劳作,忽然又是一个孤独的少女在空空的房间里徘徊,她哭了。她们反复交替的浮现,象在播放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我要回去。我蓦然发觉,我是走到了哪里?我要回去的地方又在哪里?黑暗中我迷路了。遇上一个起夜的老人,我本想问他回去的路怎么走,可我不知道那栋房子是几栋几号,没法问,只好问怎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