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文书元看着张怀德,满脸的惋惜和心痛:“可是,张将军,此次你擅自出击,既无朝廷指令,又非抗击敌侵,不仅将朝廷置于一个很被动的局面,而且,还给对方留下了大举进攻我天佑皇朝的口实,本来一开始或许我们可以从中斡旋,化干戈为玉帛,消弭战祸,可如今你这么一闹,恐怕,这战事就真的……”
说着说着,文书元不说了,看那表情,想来心中很是为难,更是忧心忡忡。
本来军营里最讨厌的,就是这之乎者也的穷酸气,所以,几乎无人这般说话。
但是,这张怀德读过书,也对这文书元的之乎者也听得个大概。
可这一个大概,就已经让他心中发毛,感觉着凉风自身边起,刺骨中生。
怎么着?
听着好像可以不打仗的事,让自己给搅和着非打不可了?
而且,似乎己方处在劣势?
战场什么样,他张怀德再清楚不过了。
文书元这么一说,那些活生生的画面一下子便涌上心头,让他感觉到仿佛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他傻眼了。
他不怕死。
他现在都恨不得自己赶紧去死,以赎其罪。
不然,活在世上,他良心不安。
但是,他也有不甘:“罪将自知罪责深重,除了一死,别无他求,只是,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大元帅和文大人能恩准,这样,罪将死也能瞑目了。”
“哼,满足了你的要求,才能让你瞑目地死去?怎么着,好像是我们杀错人了?”
司马德冷冷地回了张怀德一句,让对方顿时急红了脸,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行着军礼。
气氛一下子有点冷了。
倒是文书元一句话,让气氛又稍有融洽:“张将军请说,只要不违背国家法度,大元帅和下官尽力而为。”
“多谢元帅,多谢文大人。”张怀德先谢过之后,才缓缓说道,“此次擅自出击,责任全在罪将一人身上,其他士兵只因不得不听从罪将之令,所以才跟着罪将一同出击,罪将希望只治罪将一人之罪便可,莫要牵连其他……”
“朝廷自有法度条令,如何治罪,岂容你等自裁?”张怀德还没有说完,司马德就冷冷地截住了话头,“不过,以本帅推断,这次事情,倒是只需斩你一人就够了。”
“张将军放心。”文书元又补充道,“元帅与下官会为你们求情的。”
“多谢元帅,多谢大人。”
张怀德激动地将自己的头又压下去几分,然后,有抬起来,面有难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
“说。”
这张怀德以前跟随司马德多年,“鬼帅”对他很了解,见他的表情,知道他还有想说的话。
“小将还有一事相求。”张怀德见司马德微皱眉头,急忙补充道,“小将只是希望将治下一名士兵调到南方,这调令已经下来了,只是还没有正式交接,所以……”
“行了,知道了。”
有调令还有什么好说的?司马德一挥手,算是答应了。
“呃……”
张怀德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司马德很是火大,声音不禁又冷了几分:“你还想说什么?全说出来,别死了之后后悔没说,魂偷跑回来了,阎王爷要生气的。”
大元帅冷嘲热讽的倒没让张怀德有什么尴尬的,既然让说,他当然要说:“小将治下还有一名老兵,年纪有点大了,不宜上马征战,小将想让他退伍返乡,这请令函已经发上去了,不几日就该有回令,所以……”
“行了,知道了。”司马德手一挥,算是通过了,“这两天我会让参将们注意的,调令一来,就让他走人。”
“多谢元帅。”
张怀德先是大喊了一声,然后,又如蚊蝇般小声的跟上了一个虚词,“呃……”
“张怀德,你还有完没完?”
司马德终于忍不住了,一反常态,大吼道,“怎么着?你擅自出击,违抗军令,按律当斩,却还要我们满足了你的心愿,求着你,你才能死而瞑目?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擅自出击,使得两方本来可以消弭的战事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倒好,现在和我们讲起条件来了。和你说,刚才要不是看在文大人的面子上,本帅一个条件也不会答应你。哼……”
有些人,平时看上去温文儒雅,和蔼可亲,但是,若是他们一发怒,那可就真是如天怒一般。
司马德就是这一类人。
他这么一吼,这个大堂,不,是整个府衙都没人敢说话,敢出大气了。
张怀德更是吓得将头死命地往下压去,口中连连说道:“罪将该死,罪将该死……”
虽然嘴里心里都知道自己该死,但是,明显,张怀德还是有不甘,嘴里自己杀了自己半天,然后,还是加了一句:“恳求元帅看在我跟随您多年的份上,成全罪将。”
“哼,你还知道你跟随我多年。”
似乎是说在点子上了,司马德依旧怒火中烧的言语中有了些悠长,“张怀德,你跟随我多年,南征北战。论战功,你立下的绝对不比别人少。论才能,你也绝对算得上是军中良将。所以,朝廷才委以重任,命你为望北将军,镇守这北方边关。可你呢?不仅辜负了朝廷的希冀,让这北方边关动荡不已,还唧唧歪歪,一大堆的废话,你怎么变了这么多?啊?”
厅堂中,又安静了下来。
没人说话了。
看得出,司马德对张怀德这个旧部下有着很深的情谊。
那张怀德呢?
“元帅,也许,小将真的变了。”
一声悠长的叹息,张怀德终于也缓缓地开了腔,腔调中却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和悲惨,“可是,大元帅,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司马德没有答话。
“文大人,您知道是为什么吗?众位将军,诸位同僚,你们又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没人答话。
没人答话,张怀德就只好自己说了:“自二十年前,我天佑王朝灭三国,定天下之后,中原便甚少战事,四方民安,天下太平。而只有我北方边关,因与关外草原接壤,冲突不断,虽然无甚大战,但是却每天都有死去的士兵。小将统领北方边关二十余年,粗略统计,牺牲的士兵总有九千七百八十一人,受伤者更多,小将没有半分虚言,元帅与大人可以察看我军中的花名册,朝廷也有我等送去的名单。”
二十年死了近万数人?
若是战时,这根本就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但是,这二十年来,可是天下太平的二十年啊?
怎么太平年代,还会死这么多的士兵?
文书元的眉头拧巴起来了。
看来比皇上说的还要严重啊?
特别是此时再看看身边大元帅司马德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这些士兵不是他手下的兵一般。
上下级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一点情谊吗?
当然,张怀德还远远没说完呢:“牺牲的将士们,烧过纸钱,洒过念酒,抚恤一发,便不再念道,这是军中惯例。这种事,小将二十年来,足足做了九千七百八十一次。有的时候啊,还可以看看这死去的兄弟的最后一面,有的时候啊。”
张怀德说道此处,没来由的一阵轻笑,“呵呵,这遇上有的时候啊,那就要努力地再死人堆里找啊翻啊的,收集的点兄弟们的断肢残骸,也好为他们立个坟,他们的家眷亲人来了呢,也好有个祭拜的地方。也有那被打得七零八落,实在找不见的尸骸的,我们啊,就弄座空坟,骗骗人家,也就算了了这一桩事了。”
边关苦涩,天寒地冻,再加上甚多这种时不时的死伤,辛酸与凄凉之感,就连在下也觉得甚是难以熬过。
“死者已矣。军中向来不缺死伤,也从来不会在乎死伤。”张怀德一直平和的语气终于有点激动了,“只是,那些活下来的,活下来的人,我们总该给他们留条活路吧?”
“放肆。”
张怀德话音刚落,一声低沉威严的呵斥就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似乎有股无穷的劲力包裹其中,几乎都将整个厅堂的顶子掀翻了。
司马德。
只见此刻他的脸仿佛变成了南方最闷热时的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半点光亮,竟比那漆黑的夜晚还要漆黑几分,“尔等军士,吃着朝廷军饷,为的就是保家卫国,抵御外侮。可如今,外侮当前,你们不死奋勇杀敌,精忠报国,却在此刻高谈阔论什么死者活路?岂有此等道理?若是尔等未上战场就想着什么活路的,那上了战场不是即刻便会当做逃兵?那还谈什么杀敌卫国?真是荒唐。”
司马德担任天下兵马元帅多年,他的一怒,在军中,那可真是雷霆震怒。
想必此时应该没有人敢说话了吧?
错了。
大错。
此时不仅有人敢说话,而且,也是怒气冲冲地,强顶着司马德说话了。
谁?
当然还是张怀德了。
司马德那一阵怒气,看来没把他吓着:“元帅,话不能这么说。”张怀德此时对这个自己多年来的上司不仅没有半点畏惧,似乎还有一肚子的火气想倒给如今已位极人臣的“鬼帅”,“自二十年前我天佑皇朝一统天下之后,中原便再无大战爆发,因而军队兵马,也就成了闲职。将士们的升擢考的不再是军功,而是比比谁家有钱,比比谁家势大,结果,军中最穷最无势的,便都被分配到了我这最为艰苦的北方边关了。大元帅,这个您是最清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