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是长江上游的蔬菜,一种是长江下游的蔬菜;前者长在水里,后者长在山坡;菱角菜是春夏应时,豌豆尖是晚冬上市,颜色不都是绿色,但都很环保。
居家过日子免不了上菜市场,五颜六色的各样蔬菜中,又见那缠缠绕绕的“麻线菜”,便知道夏天到了。麻线菜是我给它的命名,我第一次在菜摊上见到它时就产生疑问:细细的、软软的、黄不黄绿不绿的一大堆,很陈旧的模样,比农村人纳鞋底的麻线或者棉线粗一点,还以为它是捆蔬菜用的绳子,要这么多吗?
一个买菜的妇女指着它问:“菱角菜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五块。”“这么贵呀?”“这是野的,比家的好吃。”看见女人抓起来称,才发现软塌塌的线状物有的还有疙瘩。我于是上前询问,摊主告诉我,这是菱角茎上长出的须状变态叶:“这菜好吃,怎么放它都不馊。”
我好奇地买回半斤,闻了一下,什么味也没有,于是就把江南的菜按照重庆做菜的方式做了:先清洗——摘去老茎,放进开水里淖一淖,去掉涩味,漂洗干净;切细——稍微理顺,挨刀切得如葱花姜末那样细碎;将干辣椒、大蒜头、生姜片都切碎了,再烧热油锅,倒入菱角菜翻炒,放进姜米、辣椒粉,起锅时再撒上大蒜末。
一盘清炒菱角菜做好了,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芬芳,似乎也只有清炒,才能保持这样天然的味道。不脆,不绵,不嫩,不老,却是清口淡雅的,微微的辣味,姜蒜合成的鲜美,熏染得此菜爽口宜人,使人想起《红楼梦》中未被劫持前的妙玉,《玉簪记》里每逢潘必正的陈妙常。轻轻咀嚼,那余留舌间的香气,如见池塘生春草。最奇特的是,如果没吃完,不放冰箱、不必再加热,三五天也不变味——哪还等多放几天,当天就盘底朝天了。
菱角菜让我深感大自然的造化不可思议。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样,同样姓菱,煮熟的野生菱角真如立体的菱形,比大拇指大不了一点,壳硬似铁,小而尖利的刺在不同的角射出,拒人于千里之外。抓在手里尚且担心刺着,要吃它,还真如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同学给我进行示范,我照样歪着咬去,上下颚还被刺得生疼。以后学乖了,用刀斩,却又放不平,胡乱砍开,白色的粉质清香可口,只是有些梗塞喉咙。据说有吃菱角塞住喉咙窒息的人。
中等大小的菱角基本上是家养的,没有那么尖利的刺,也没那么硬,肉质比较细腻,但不如野生的香。在一同事家里吃菱角烧肉,用的是剥去硬壳的中等菱角,肥肥白白的模样,肉味渗透不深,不如毛栗烧肉好吃,以后再也没有如法炮制。
最好吃的还是嫩嫩的红菱,吃起来有梨子的脆嫩,又没有多数水果的甜腻。那种红元宝一样的大菱角,两头翘翘再弯下来,优美的弧度,坚硬的角,两侧如果饱满点,真如牛头一般。从水里捞起的时候,娇艳的红色似乎能滴血,下部又掺杂些翠绿。英国有部反映芭蕾舞爱好者的影片叫《跳舞的红鞋子》,名字寡然无味,那是外国人没见过红菱出水,进口后被国人翻译成《红菱艳》,极具诗意。
见过江南人摘菱角,远远没有采莲或者采莲蓬那么美丽。人在圆盆里坐着,两手做桨,在菱塘里漂着,捞起一棵菱角秧,能看见细长的茎放射性地伸向四周,上面斜撑起一柄柄有棱角的团扇,绿绿的,小小的,虽然诱人,受关注的却是它的根部。想不透的是,白色的、黄色的小花,与绿色的菱角叶面相偎相依,浮在水面上,果实却沉没在水下的根上。摘下绿色的或者红色的菱角,那些缠绕在茎周围须根样的“麻线”就是菱角菜了。
七月采菱,八月没人摘下的老菱角随着藤枯叶烂沉入塘底,“七菱八落”由此而来。冬天抽水捕鱼,塘底还能捡到老菱角,古董一般乌黑,铁骨铮铮的,那可是减肥益气抗癌的良药。但吃食不是吃药,我还是以为红菱艳、菱菜美,水中蔬果特有的水灵与清香,使人在大饱口福的同时,为住在江南感到幸福。
“豌豆尖,夹夹菜,我在城里做买卖……”
这是一首古老的民谣,传递的信息如是:豌豆苗的尖子是蔬菜,豌豆结出的豆荚也是蔬菜,当年唱着这支歌的,一定是巴蜀儿郎。在城里做什么买卖?一定与豌豆有关。带着对乡下豌豆的恋情,揣着对城市豌豆生意兴隆的向往,为了邻家雪豆一样可人的女孩,要在他的豌豆生意上打拼。
豌豆从开花到结果都是最佳食品,会做生意的人,一年四季都可以赚它个锅满盆溢。
巴蜀土地,还没经受第一声春雷,豌豆苗就冒出了春天的触角,细细的,弯弯曲曲的,如翡翠的弹簧,如少女的发丝,试图唤醒尚在冬眠的虫子。几对鸽卵形的叶片基部浅浅地包裹着嫩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节节上升。到三五寸高的时候,正是吃豌豆苗的最佳时段。掐下一把,嫩得滴水一般。
最简单的是下面条,沸水滚滚的锅里象牙色的面条上,有那么几根葱绿葱绿的豆苗,养眼又养心。豆腐豌豆苗汤也是一道好菜,最好是那种内酯豆腐,打成麻将块,煮两开投入豌豆苗,翻滚一下即放油盐,起锅前再投入拍碎的大蒜瓣,一股清香立即弥漫开来。细腻水嫩的豆腐与柔脆滑爽的豆苗相得益彰,清淡之极,鲜香至极。
最好吃的是豌豆苗炒烟熏腊肉:翠绿绿的豌豆苗沾染了腊肉的汁水,更显出绿油油的亮丽,如新嫁娘一般可人。夹一筷子,放入嘴中,鲜嫩清香,如同咀嚼着春天甘甜的气息。
在古时,豌豆苗就是先民的佳肴了,如《诗经·采薇》中的“薇”,就是指野豌豆苗。因为有了这种植物果腹,即使还不够充饥,先民也风雅起来,唱出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豌豆苗是菜,豌豆荚也是菜。豌豆荚碧青碧青的,豆粒还没有饱满,荚壳瘪得如薄薄的月牙卡片,撕去豆荚边沿的“经络”,几丝红椒与之混炒,清气馥郁,清脆满口,从视觉到味觉都是一种享受。
不知古时的野豌豆是否饱满如珠,现代人称之为雪豆,就因为它圆滚滚的,十分可爱。打开里面如同有坚纸质衬皮的壳,一颗颗滚圆滚圆的豆豆乖乖地躺成一排,稍稍一动,就乱蹦乱跳地滚出来,有的微黄,有的粉白,有的轻红,有的浅绿,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咚咚,唱出成熟的丰收歌谣。
宋代陈益之、李兼两人曾指着蚕豆要杨万里赋诗,他信口做了一首七言诗:“翠荚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沙瓶新熟西湖水,漆櫑分尝晓露腴……”众人叫好,其实他的诗中“翠荚中排浅碧珠”一句明明咏叹的是豌豆嘛。“匀和豌豆揉葱白,细剪蒌蒿点韭黄”虽然写的是豌豆,却不是四川的豌豆,也不是可以做豌豆饼的老豌豆。
豌豆老了,磨成粉,做饼做粑做凉粉,丰富的淀粉含量,糯糯的,粉粉的,细腻、纯净,入口即化,味道香甜,清凉爽口。干豌豆炒起来更是香,但恐怕要经过特殊处理。曾经炒过一次,不得法,硬是将牙齿都崩坏了。
难怪,在《豌豆公主》的故事里,压在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公主居然还能感觉得出来,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嫩的皮肤的。为什么不拿黄豆、蚕豆、绿豆作为测试公主的标准呢?可见还是豌豆“骨子”硬。
豌豆夹、干豌豆,在江南都不算稀罕,只有豌豆苗少见。因为长江下游的人不吃豌豆苗。曾经在菜市场见过豌豆苗,却有一尺多长,“老得掐不动”,难怪他们说不好吃。也想自己种的,想掐下水嫩嫩的苗,想看看粉嘟嘟的花,可是,梦里寻他千百度,醒来依然无觅处。姐找的不是豌豆苗,找的是乡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