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江南的农村就忙开了:泡糯米、磨米粉、蒸团子。
团子是什么?只是一种糯米食品。说它是生的,却又统统是蒸熟了的;说它是熟的,不重新煎煮不能吃。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米粑粑,做起来,却是比杀猪宰羊磨豆腐蒸年糕包饺子更繁琐:团子一般选取梗米和糯米掺和起来做原料,泡软之后,连水磨成米浆;滤去水分,用木模压成扁圆的饼,蒸熟;泡在大水缸里,几天换一次水,几个月“金身不坏”,可以从腊月吃到清明时节。
团子蕴含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福。村民将团子做好后,一篮篮、一担担地挑进城里送人。城里亲戚家的孩子们见了欢欣鼓舞:“有团子吃了!”原本丰富的早餐,又多了一道充满水乡特色的早点——团子。人口多的农家,一做就是几天,一次做得多的要做上百斤糯米。因为那不仅是给城里亲友的馈赠佳品,还是农家备得最多、吃得最久的冬季主食。
江南号称鱼米之乡,在贫瘠的岁月中,米食品是主食,糯米是其中的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才吃。不论是长江之东的元宵,还是长江之西的汤圆,都是饮食文化大一统的具体表现。只是西边以咸为主,多以肉类充馅,东边爱甜,多以豆沙、芝麻等拌糖为心。
不同的节日食品呢?那就是春节的团子端午的粑了。
江东的团子很清秀:圆圆的扁扁的白白的,比月饼还薄,当中微微凸起,讲究的还在雪白的鼓起的中心,点上几个红点,如雪中红梅,颇为艳丽。别看蒸出来软绵绵的,凉了后硬邦邦的,为了保存,平时大都浸泡在装满水的大木盆里。几天后见水不清澈了,再换一次水。
没有比吃团子更方便的了。捞出来后,可以直接往沸水锅里一丢,煮两滚就熟了,与实心汤团无几。爱吃咸的放青菜、猪油、水辣椒,于是颜色分明:似棉雪白,如火殷红,像玉青翠。要吃甜的,撒点白糖,甜甜的,糯糯的,清香可口。即使什么也不放,糯米细腻的质感也绵软可口,一般人吃四五个就够了,很是抵饱耐饿。
煎团子更好吃,将团子放入热油中边煎边炕,待两面焦黄起锅,外酥内嫩,格外香糯。
吃到开春以后,天气渐渐暖了,给团子换水也得勤些了。新粮食即将登场,家里还有团子的,就当菜吃:取出团子——在水里一直浸泡着,不是那么硬,将它们切成一片片的,在太阳下晒干了,储存起来。来客人的时候,焦干的团子片放进热油锅里炸到金黄,焦香飘散,装进盘子里,端上桌子,黄亮亮的十分诱人。
客人不知什么菜,正要伸筷子,主人说别忙,这不是油炸吃的,还有浇头。说着,另一只手端起一碗由笋片、木耳、肉片烩好的肉羹,倒进盘子中。就听见“哧——”的一声响,盘子里腾起热浪来了。“烟消云散”后,油炸的团子片已经浸透了肉质的鲜味,外面绵绵的,中间酥酥的,里面脆脆的,可与名菜“春雷一声响”媲美。它饱含的对团圆的期盼以有声的形式表现出来,意味更加深长。
只是,这道菜叫不出名字来,不是炒,不是烩,不是蒸,不是煮,却是饭菜合一,可以叫“团圆后的回响”吧,孕育着新一年的希望。
同样是糯米做的春节食品,四川人没有拿来做菜吃的。经常吃的菜是回锅肉,那才是川菜典型的代表菜,也是家喻户晓、人人会做的家常菜。俗话说:“入蜀不吃回锅肉,等于没到四川来。”之所以号称为“川菜第一菜”,就在于它出自巴蜀百姓家,不仅普及全川,而且有“过门香”的美誉——哪家在炒回锅肉,那香味一定会飘散出门户,让过路的人也流连忘返,不忍离开。
真有那么香吗?并非言过其实。看见一盘回锅肉,给你最直接的视觉冲击是油汪汪的,吃起来却并不油腻;黄亮亮的肉片带着一种酱香,如成熟的川蜀饮食文化,浸染着浓郁的地方色彩。
这当然不是回锅肉的全部,好花必有绿叶衬,顶级的回锅肉也需要青椒和蒜苗为它映出光彩。四川盆地气候给了辣椒和蔬菜最好的生长环境,红壤种的青椒脆大葱香,它们的颜色也要比其他地方的好看许多。绿的通透,就算再怎么酱爆、回锅都无法抹去其翠绿的本色。
只要用力吸了吸香气,浓浓的、柔柔的酱肉味儿塞满你的脑袋:一瞬间,酱味、肉味、辣椒味和葱味在这盘中揉作一团,老一辈吃客说的“味儿厚”,或许就是指这个。
夹起一块肉(一定要有肥有瘦,瘦肉吃的是嫩,肥肉则有酱味中的一股奇香),塞进嘴里,细细咂摸,那种美味只有自己才知道:炒菜如文章,上来得抓住食客的味蕾。回锅肉一上来便是香和辣,这种香辣厚实且带着少许的麻(这固然和花椒脱不了干系);香辣过去,带着一点回味,然后,是葱的冲味、辣椒嵌入肉里的刺激、蔬菜的清香。咀嚼着肉上的每一根纤维,既有那种重油爆炒之后的甘香,又有汤汁流进肉里的媾和感。
回锅肉的基本做法多是先白煮,再爆炒。若只是肉,少了三分神气,回锅之后,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汇入一炉,炉里有四季,盘底卧乾坤,才有和谐出美味的感觉。
谁都知道,肉类(尤其是肥肉)似糊似焦、半脆半酥的口感最好,也最容易入味,回锅回锅,要的就是把握这焦与糊之间的尺度。
回锅肉是家常菜,并不是太难烧。将肉煮个大半熟(所谓大半熟,就是用筷子戳一下肉,能将肉皮戳个洞,没有血水渗出则可),之后切片,用油和豆瓣酱爆炒,肥肉打卷缩小时,再放上青椒和大葱段炒熟即可。
这个过程看似不难,却暗藏窍门,需要煮时掌握火候:煮久了肉太软,下锅后肉不成形,油全爆出,变成了油渣子;煮的时间太短,肉皮吃不动,味同嚼蜡。在回锅的煎炒中,几乎也是同理。这正符合金庸先生的饮食观,家常菜烧好了,是烹制的最高境界,尽管每个人都会,大部分人却都烧不好。
要注意的是,切好的肉,放了一阵子,肉片就会粘在一起,想要炒散,很容易肥瘦分离。若让肉片待粘连的油化开,自己分散,又容易造成下焦上腻,煎熬不均匀。因此,肉片下锅前,可用漏瓢将肉打散,再入锅煎炒,直到炒出油来,肥瘦肉便可以粘在一起。
肉片会有一些水分,可以保持肉的嫩软。四川人把回锅肉又叫做熬锅肉、酱爆肉。所谓“熬”,是将炒、爆、煸、炸四法融为一体,去除了猪肉原来的腻,让这种满口焦味伴着辣和香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
回锅肉怎么来的?据考证,其来历和我们祖先祭祀鬼神有关。百姓人家,再穷也要过年,一年一度的年节中,祭祀祖先是少不了的仪式。穷人家讲究不得,不能如富贵人家那样,祭敬祖先与鬼神都用牛羊猪三种动物。他们最多买块肉,还得肥一点的,所以大多数是肥膘肉,放在锅里煮个半熟,就可以上供桌了。
祭祀完毕,这块肉已经冷了,怎么吃呢?一家老小鼓起眼睛等着开荤。赶紧切成片炒吧。为了下饭,于是放进不少作料:先放的是面酱,与热油混同起来,立即发出诱人的香味;再放入红的辣椒、绿的蒜苗,或者是黄的大头菜丝,原本肥白的猪肉在爆炒之后变成了半卷的肉片,亮晶晶油汪汪地躺在蒜苗红椒大头菜丝之间,扑鼻的香味能让满院子的人不停地抽鼻子。
如今生活条件改善了,四川人大多在初一、十五打牙祭,改善生活的当家菜就是回锅肉。
有的富裕人家吃回锅肉十分讲究,不再用肥肉,而用坐墩肉、五花肉为主料。煮过以后,直接用木耳、笋子、红椒、水发蘑菇清炒。由于已经走油,山珍的加盟,使其更加鲜香,几乎是一种荤菜素做,成菜后红、绿、黄、白、黑,五彩斑斓,色香味俱全,视觉味觉都妙。
据说在清朝末年,成都有位姓凌的翰林,宦途失意后回乡,把制作美食作为消遣。他以隔水容器密封的方法将肉蒸熟,保持了肉质的浓郁鲜香,再下锅炒后原味不失,色泽红亮,传扬开去,蒸回锅肉名噪锦城,这是回锅肉的另一种做法。
先煮后炒的程序有点麻烦,偷懒的干脆只将肥瘦相间的一块肉烫一下,直接切片,放进干锅里炒一通。与炒肉丝不同,不讲软嫩,只是让肥肉的油溢出后,加入酱爆,再放青蒜,特殊的香味依然浓郁。在沸水里煮过,在热锅里炒过,青椒红酱浸淫了,婴儿肥成长为胖丫头再到胖大嫂的蜕变,早已心平气和、丰腴可人,回锅肉就是这样“炼”成的。
家家都做回锅肉,每盘佳肴味不同。依据添加的辅料不同,又有红椒回锅肉、干豇豆回锅肉、蒜苗回锅肉、蕨菜回锅肉、莴笋回锅肉、白菜回锅肉等。最有趣的是锅盔回锅肉——用没有发酵的面粉做成大饼,再切成食指大小的条,与回锅肉混煎后,面饼条融进了肉汁的鲜美,绵绵的,韧韧的。吃一口,满嘴香,陕西的肉夹馍哪能望其项背?浓香扑鼻,引得在外读书的寒门学子馋涎欲滴。一首翻唱歌曲《吃回锅肉》曾流行于四川大学生当中,歌词为:
我来到东门的饭店,
这里的饭便宜点。
包包只有四块五,
好想吃盘回锅肉。
我喊老板来问一番,
回锅肉五块一盘。
我喊老板少点点,
老板对我说再见。
歌曲的最后,老板与学生争执起来,几乎到大出打手的地步。校园文化中,唱出了回锅肉的诱惑,有些幽默,有些心酸。
说了半天,似乎离题太远了。不是说大饼炒肉吗?没有忘记。我读书时,吃回锅肉吃得最多的,就是大饼炒的回锅肉。大饼是死面饼,就是麦粉加水揉合再炕熟了的,也是月饼那么大一块块的,却没有陕西肉夹馍的饼子那样疏松泡软,而是硬硬的,切起来要用力。可能,这就是最好的炒回锅肉的辅料。
切成片的大饼只有指头大小,当然要薄一些,在回锅肉炒好之后倒进肉里,哧点水,焖一下,再起锅,看起来如大头菜炒回锅肉——但还是有差别,就是一条条的面饼毛毛的,吸满了回锅肉的卤汁,如牛筋一般,很有咬头,滋味也绵长,有肉的鲜味——不再有那么些腻味;有作料的酱味——掺杂了面饼的麦香。吃了半碗这样的肉食加上面食,开胃解馋抵饱,有营养有滋味,与团子烩肉一样,大饼炒肉也算是回锅肉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