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商店、马路、桥梁,都空荡荡,只有街垒、路障、汽车斜七倒八地搁在路上。没有一个人,静寂得可怕。奇怪!打我从墓地酒会往回走,就没有遇到一个人,连一只鸟一朵花也没有。这城市突然变了个样,使我完全不认识了。
马路对面是华信公司的一座全玻璃的办公楼。我跑了过去。我的耳朵没骗我,的确有人声。顺着声音走,上楼,再上楼,推开门:房间里全是计算机,其中一台,屏幕有一堵墙那么大,声音来自它。
我伸出手指,往键上打电脑联网中心的地址后,我问电脑:
你能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
没有回答。
我又打入一个电脑联网中心的地址,同样的:
你能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
还是没有回答,说是“无法辨认”。
尽我所知的一个个地址,全输入电脑中去。屏幕上仍是不回答。
我突然想起来那些地址都是实在的,因此,在世界上也是虚有的。我的经历告诉这个实有的世界已经不可能给我一个理由,哪怕一个一文不值的理由。我应当从华信公司巨大的信息库中调出我的世界——分别存在我的许多小说中的世界,包括这部小说中的世界。我当然清楚我的想象世界中阴森黑暗的东西太多,我下指令把所有的贬词改成褒语,所有的阴暗改成光明,所有的恐怖改成希望,失落改成拥有,所有的哭泣之乡改为歌声之邦。
仅花了十几秒钟,指令就顺利完成了。然后,我按下指令综合。
琴声丁丁冬冬响起。我站起,电脑竟自动认出了我的问题,打出了三维图。
这是个巨大的城市,周围有大片的郊区。像布拉格,但似乎比布拉格宏伟得多;像纽约,但没有那么繁杂喧腾;像上海,却没有那百万融会的混乱。郊外,青山郁郁葱葱,瀑布长流,城堡隐在云雾之中。我站在三维图中,发觉可以进入城市的任何一条街道和任何一所房子,可从房子里面看外面,也可从外面观察里面的人怎么生活:生活富裕,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战争、恐怖,没有心灵的创伤,没有利益和权力的冲突,没有这样那样的偏见。他们的肤色发色都是混杂的,一家兄弟姐妹各有千秋,无法拉帮结伙。吃饭、睡觉,包括性交是极效率化的美。我在他们中间走动,一会儿进入这个人的心灵,一会儿进入那个人的皮肤感觉神经丛,并且能以他们的心灵来感受美味、感受爱情。这个城市太美满,美满到不能提供一个使我生存下去的理由,就像不完美的上海、纽约和布拉格使我无法生存下去一样。
我只能往前推进。有点像梦中的那种不由自主。沿着一条条街向前,走路显然不够快,我调用飞行车行进在高速公路快车道上的速度,渐渐我用子弹穿过空气的凶猛,冲出大弧线的隧道,我对着自己说,一定要走到边上,一定要走到边上,才知道外面还有什么。但愿那边上可以给我一个生存下去的理由。我越来越快,超过音速十倍地冲向美满世界的边缘。
不知不觉,速度慢下来了,不知什么介质渐渐滞缓了我疯狂的飞行。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明晰,我好像骑着一匹红鬃色的马,行驶在一条土路上,此起彼伏的山道,群山逶迤缥缈,山谷间溪水潺潺,鸟声清脆。道旁碧绿的树枝拂着我的脸。
我听到了人声。前面是一条生有苔藓、转动着水磨的小溪,一幢茅草屋的驿道边,插着退掉色的旗幌。我下了马。依着溪畔倾斜的坡度,凉风刮着山坡上的野草、几丛堇堇菜和麦门冬,人们席地或坐或卧,向店小二高声叫道:又香又醇的老酒,只管大碗斟来呀!
最好!在那遥远的过去——上一个千年之初,这些种着桑麻小米的地面,尚未被现代城市改变的时候,就有不仅香醇,而且又猛又烈的酒,二锅头一般沉朴实在,我喝了一碗又一碗,想喝几天几夜就喝几天几夜,想有多醉就有多醉,直到酒像霏霏细雨,把我里里外外全部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