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海滩上到处是人、狗,还有牵在人手中的熊、猴子。
我坐在长凳上。海实际是偶然裂开的窄缝,随时合并,随时打开,海水跟海滩、天空界线分明,如三块砖墙,砖墙是不动的。
夜幕尚未盖住海滩,我冲过薄薄的三块砖墙,随人拥向宫殿似的赌场。有个头发蛇一般盘在头顶的女人,披着大红斗篷,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镯子,颜色深浅不一,像一个折叠不均的手套,一闪而过。她很像我的朋友嵇琳。
在这一秒里我的脸色苍白。幸好天暗,没人看见,我步子慢下来,避开那个女人。
绝不能让熟人破坏了计划。
每天至少有两趟开往里奇蒙的短途客船。依然是以堵塞帮会分子的名义检查证件和身份,仔细严格,一道机器接一道人工,叫人直呼白人的娘万岁!
贴于售票处的取消去里奇蒙航线的告示——这条逃路不存在了。海岸加强了防卫措施,天线、雷达、泊在码头的船上看起来就像浑身生满眼睛的便衣警察。但是,凭什么他们会不让我离开呢?在这半个地球上,虽然我没半个朋友,但也不应当有任何敌人。
在半夜和凌晨间第一二轮玩劲高潮过去,那时出城人最多,趁车一辆辆拥出之机,进入白人行驶的任何一条车道即可,如果地图看准的话,没有理由沿大西洋海岸南下。
路过存物处,我存了搭在手里的风衣,刚递上包,想想,又取了回来,将皮夹子放回包里,不能什么也不带。
我掠过一面映着人工瀑布的镜子,富有弹性的黑丝绒丝裙衬得我太苗条,不,太肃穆了。穿衣与半穿衣的先生女士,和晚宴的正规化不同,都打扮得各有一种风情,似乎来赌钱是过节。少数人更别出心裁,人成了艺术,隐于艺术之后,进出自由。一些人却离想到达的目的太远:脸是刻意处理过的,连大腿上的皮肤也加了工,为了抹去疤痕或不起眼的皱纹,填了过多的粉,像雕像似的在椅子沙发间晃来晃去。什么肤色的人都有。色彩过于密集,令人昏眩,或许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颜色的缘故。我背靠墙,停住脚步。
吃海蛎的桌椅中,一阵女人的笑声,气特别足,悠长地扔了过来。
我跟着声音转过头,发现那女人的确是我的朋友嵇琳,我刚才的直觉没错。在她旁边的不是秃头老情人,也不是穿长袍的顾客,而是一个目光总盯着同一个方向的男人,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瞎子,大约三十来岁,穿一件西瓜衫,正伸手摸身旁的一株红珊瑚,姿态舒展,怡然自得。
我走了几步,侧身绕过一丛珠兰,我那位好久不遇的朋友嵇琳,更加清楚地进入我的视线,她脱掉大红斗篷后,扮相更古怪:指甲蓄得尖尖细长,像嫩笋,身上是一袭清朝女人半长裙袍,但没穿绸裤和绣花鞋,两艘造型古典的船鞋,踩在她的脚下。在这个异国他乡,我的旧相识的打扮比在国内时讲究,更自然一些。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她像高潮来临的兴奋,非常陶醉,脸颊映着淡淡的红晕,不太像抹了胭脂。
我决不能与她打招呼,这种时候,什么朋友,不见为好。于是我退回走廊。走廊开满龙舌兰的墙和地由光组成,人穿行在里面,不知脚该下在何处才恰当,而总感到身后有些怪诞的影子,像鬼紧紧尾随着。这也是我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回视身后的缘故:可以少知道不应该知道的事,免了许多烦恼。
到柜台前,除了零花钱,我把皮夹子里的钞票全部换成筹码。然后,我找到一处看起来适合我的桌前,坐到升降椅上,在一个全身穿红色衣服的半老徐娘的右边。我摸出五个筹码。
我得玩二十一点,属虎者,占三则顺,三七二十一,是我的游戏。要知道,我马上就不能做前哥伦布大学文化学的职业学生,没了奖学金,就没了生活费来源,虽然我一向不算钱,钱却要算着我了。出逃一次花费大一些,这次,我需要更多的钱,我这么想的时候,开始叫牌。
刚才无意之中,听到几个观者咬耳朵说“人蛇”——那些西西里黑手党——不再做这生意了。即使你付比原价多一倍的钱,也不会将你送到对岸。西西里人也被收买了?来这儿名为睹,实也为一赌!
和我在这儿了解到的情况差不离,所有通向城外的通道,都有与大型电脑联络的雷达控制,不是每个人都能向任何方向行驶,是什么肤色就行驶什么方向。
进这赌城也不易,得交一定数目的高速公路费。之所以允许有色人种来此,不过是在开明自由的幌子下掏空有色人种的钱袋而已。那么,我倒要瞧瞧这电脑网如何能把人控制起来。
我吞下涌上喉咙的口水,在第一轮赌劲儿还未煽起之前,我得专心投入。“我将要做什么?就要做这个,心肝。”我和着身旁的一串歌声哼着,把一沓筹码推到桌子的对面发牌员前。
三个对手:一个棕色头发的红衣女人、一个碧眼金发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清瘦的混血小伙子。我镇静地看着中年男人将筹码加上去。他总是赢,一看就是靠此营生的行家,能心算十套牌的家伙。我戴着黑手套的手触及翻在桌上的牌——它们已经十八点了。
但我听见自己温柔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先生,我要一张
牌。”一桌所有的眼珠子都盯着我的右手。那个中年男人笑笑,
加押了一倍筹码。牌到了我面前:不偏不差,是红桃3。赢的感觉比输好不到哪里去。离各种表情和呼叫远了一截,见好就收,我捧着一大堆筹
码到兑换钞票的窗口。“八九是她!”“那就行动吧!”拐角处那个笑嘻嘻的黄肤色男人,手握电话,对着电话点
头作揖。他的背后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家伙,正乜斜着我。
他们每隔两三秒钟就要朝我睃一眼,我再缺乏幽默感也能肯定,这几个东方人是冲我来的。那副阵势即便把我手中的筹码全拿去,还嫌不够。这算什么赌城乐园?我加快步伐,钱拿到手就别赌了。
那笑嘻嘻的家伙一边对电话哈腰,一边将目光扫在我脖子上的那串项链上,我居然忘了自己戴着桑二送我的护身符。坠子上的玉石可能很值钱。但是瞧瞧那些悠哉逸致的贵妇阔佬,谁都比我这坠子有更大的买卖可做,用得上瞄准我吗?
“肯定是她!”那话清清楚楚。我将几扎钞票装入挎在肩上的皮包里,若无其事地打了个
哈欠,脱下手套,拿在手中。快步择路。
黑人吹着小号,钢琴手忘情地倾身于键盘。我踩着乐点走。舞池里已有几对男女在跟着曲子摇着。一排几乎一样高细一样美貌的女人,满身金光闪闪却只盖住三个小点,出现于舞台。
你们都是观众,让我走给你们看。我跨上舞台,朝身后方向抛扔手中的黑手套。像是我私人保镖般紧跟着我的三个家伙一时愣住了。趁这一瞬,我穿过舞台。